參考文獻:[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75年;[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後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北周]庾信撰,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註》,中華書局,1980年;[唐]王維著,[清]趙殿成箋註:《王右丞集箋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潘竟虎、潘發俊:《陽關興廢時間初考》,《克拉瑪依學刊》,2017年第6期;王兆鵬:《千年一曲唱——王維的傳唱史考述》,《文學評論》,2011年第2期。
老早老早就湮沒廢棄了,卻突然在唐詩裡“復活”,隨後經過歷代吟詠傳唱,未曾間斷,迄今仍是旅遊打卡勝地。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而這首經典之作的誕生,可能源於一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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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關故址 圖源/攝圖網
從古到今,到陽關的路都是一樣的寂寞荒涼。這個著名的關隘,位於如今的敦煌市西南70公里處,每年吸引很多驢友去尋訪漢唐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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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烽燧遺蹟 圖源/攝圖網
但陽關古城是什麼時候湮沒的,迄今沒有定論,眾說紛紜。
一般認為,陽關古城是唐代後期湮沒的。從大趨勢來看,由於唐宋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陸上絲綢之路不再是東西交往的唯一通道,陽關作為關隘的重要性日益下降。但更重要的是,安史之亂後,吐蕃崛起,並佔據了河西走廊,這條傳統的交通要道就此被切斷,陽關此後被徹底廢棄。
自周衰,戎狄錯居涇渭之北。及秦始皇攘卻戎狄,築長城,界中國,然西不過臨洮(今屬甘肅省定西市)。漢興至於孝武,事徵四夷,廣威德,而張騫始開西域之跡,其後驃騎將軍擊破匈奴右地,降渾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築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後稍發徙民充實之,分置武威、張掖、敦煌,列四郡,據兩關焉。
王維說“西出陽關無故人”,是在文化意義上強調,出了陽關便不再是中國傳統的家國、鄉關,而是完全陌生、難逢“故人”的異質文化區域。
陽關,在這裡只是文化上的一種譬喻,歷史典故的運用,並不是真的說唐人赴安西都護府要走陽關出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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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陽關景區 圖源/攝圖網
兩漢時期,長安通往西域有兩條路:
一條出玉門關西行,沿北山(今天山山脈)南麓經伊吾(今新疆哈密)、龜茲(今新疆庫車東)、疏勒(今新疆喀什)等地,越過蔥嶺,到大宛(今烏茲別克費爾干納一帶)、康居(今哈薩克),稱天山北路;
另一條出陽關,沿南山(今崑崙山脈)北麓,經鄯善(今新疆若羌附近)、于闐(今新疆和田西南)、莎車(今新疆塔里木盆地西部),越過蔥嶺,向西到大月氏(在阿富汗境內)、安息(今伊朗)等地,稱為天山南路。
在海路未開通以前,中西交往無不仰賴這兩條道路,因而,玉門關和陽關也就成為中西交通的鎖鑰之地。
▲玉門關舊址 圖源/圖蟲創意
這說明,陽關在東漢以後,關隘廢棄不存,但陽關所在的地區已發展出一座古城。這座古城何時湮沒,史無記載,一般認為宋元以後就消失在漫漫黃沙之中。
▲敦煌陽關博物館 圖源/攝圖網
屬國征戍久離居,陽關音信絕能疏。
願得魯連飛一箭,持寄思歸燕將書。
——庾信《燕歌行》(節錄)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
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
——庾信《重別周尚書》(其一)
庾信的經歷比較複雜。他原是梁朝的官員,侯景之亂後,奉命出使西魏,因梁朝為西魏所滅,遂居留長安為官。北周代魏後,陳朝與北周通好,要求北周放還當年被俘或滯留長安的南朝官員。看到其他人都陸續遣歸金陵了,但庾信卻不得南歸,內心痛苦憤懣。
他在詩裡寫到“陽關”,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陽關,而是用陽關來指代邊塞。他想回金陵,卻羈留長安多年,這種感覺,就跟身處陽關之外的塞外之地一樣,苦寒寂寥。
陽關積霧萬里昏,劍閣連山千種色。
蜀路何悠悠,岷峰阻且修。
迴腸隨九折,迸淚連雙流。
寒光千里暮,露氣二江秋。
長途看束馬,平水且沉牛。
——駱賓王《疇昔篇》(節錄)
實際上,到唐朝時陽關已廢棄了幾百年,駱賓王從長安到四川,也根本不經過陽關。陽關作為一個經典意象,在這裡只是詩人的一個想象,強化了詩人追求功名遠赴邊塞的決心。
不識陽關路,新從定遠侯。
黃雲斷春色,畫角起邊愁。
瀚海經年到,交河出塞流。
須令外國使,知飲月氏頭。
——王維《送平澹然判官》
長安少年唯好武,金殿承恩爭破虜。
沙場烽火隔天山,鐵騎徵西幾歲還。
戰處黑雲霾瀚海,愁中明月度陽關。
玉笛聲悲離酌晚,金方路極行人遠。
計日霜戈盡敵歸,回首戎城空落暉。
始笑子卿心計失,徒看海上節旄稀。
——錢起《送張將軍徵西》
在安史之亂以前,唐人有不少送人從軍、送人出塞、送人西征的離別詩,這跟當時國家開疆拓土的歷史背景是吻合的。邊塞苦寒,但建功立業的豪情未減,這就是盛唐氣象。
及安祿山反,邊兵精銳者皆徵發入援,謂之行營,所留兵單弱,胡虜稍蠶食之。數年間,西北數十州相繼淪沒,自鳳翔以西,邠州以北,皆為左衽矣。
也就是說,安史之亂髮生後,吐蕃強勢崛起,不僅侵吞西域,還佔據河西,今陝西鳳翔以西、今陝西彬州以北的國土都淪陷了。西漢雄關陽關所在之地,此時已是唐朝失地。
雪下陽關路,人稀隴戍頭。
封狐猶未翦,邊將豈無羞。
白草三冬色,黃雲萬里愁。
因思李都尉,畢竟不封侯。
——耿湋《隴西行》
邊將無能,失地未復,成為此時詩人吟詠陽關的主調。在這些哀慼的詩中,詩人們通通在感嘆,曾經的大唐盛世一去不返了。
偶逐星車犯虜塵,故鄉常恐到無因。
五原西去陽關廢,日漫平沙不見人。
——儲嗣宗《隨邊使過五原》
在儲光羲曾孫、晚唐詩人儲嗣宗筆下,陽關連同古城早已湮沒在茫茫絕域之中。
▲明代帝國西界曾東移到嘉峪關一帶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裡,陽關早已不具備邊關的功能,甚至連其所在之地都不在中國疆域之內,但這並不妨礙中國人對陽關寄予思古幽情。
正如同為西漢雄關的玉門關有王之渙的《涼州詞》代言,陽關則在接近一千三百年的時光裡,靠了王維一首《送元二使安西》,揚名至今:
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
更無別計相寬慰,故遣陽關勸一杯。
最憶陽關唱,珍珠一串歌。
高調管色吹銀字,慢拽歌詞唱渭城。
不飲一杯聽一曲,將何安慰老心情。
……
戴叔倫、張祜、李商隱等人也是《陽關曲》的超級粉絲。據唐人筆記記載,連一個賣餅的小攤販,都天天哼唱這首歌。
到了宋代,這首已經傳唱了兩三百年的經典老歌,依然高居點歌臺排行榜榜首。凡是送別的場合,基本都會唱《陽關曲》:
一曲陽關情幾許。知君欲向秦川去。白馬皂貂留不住。回首處。孤城不見天霖霧。——蘇軾
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迴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姜夔
唱徹陽關淚未乾,功名餘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辛棄疾
《陽關曲》流行之廣、歷時之長,絕對連王維本人都想象不到。其實,王維當年在長安渭水畔送別友人元二的時候,他對安西都護府的位置和絲綢之路的線路是不太瞭解的。正常從長安西行到沙州後,應出玉門關,而不是走早已廢棄的陽關,然後繼續西行可抵安西(今新疆庫車一帶)。
▲陽關景區王維像,實際上王維不曾到過陽關 圖蟲創意
王摩詰“陽關無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後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外。
而這恰是經典的魅力。
現在很多人貶低文學的功用,看不起唐詩宋詞,認為文人無用。在他們眼裡,只有帝王將相才是歷史的推動力,只會寫幾首“破詩”“破詞”的李白、杜甫、王維、杜牧、李商隱、蘇軾、秦觀、李清照……都不值一提。
真是如此嗎?
如前面所說,陽關作為一代雄主漢武帝開疆拓土的功績象徵,在東漢以後因為帝國西界的擴張或收縮而廢棄,此後,還長期因帝國與少數民族政權的拉鋸而失陷。
我們說自己是中國人,不是因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自動就成為中國人;而是因為我們接受了共同的文化,從詩經楚辭到唐詩宋詞,從論語孟子到史記漢書,是這些文字塑造了我們的歷史和文化記憶,才使我們變成中國人。
我們經常說,幾千年的歷史中,凡是征服中國的,最後都被中國同化。為什麼?帝王將相都不行了,硬實力幹不過人家了,為什麼中國還能夠實現反征服?這就是文化的力量啊!
是非功名轉頭空,只有經典永流傳。
如果有機會,請一定要去陽關走一走。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這一首傳唱了近1300年、從小就能倒背如流的《送元二使安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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