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朋友家裝修,想選一套簡約又現代的中式傢俱,但是跑遍了市場,要麼品質差些,要麼價格太高,要麼設計古板。最後只得作罷,還是去了宜家。
聯想到前段時間在外網爆紅的阿木爺爺,他用榫卯技藝為自己的小孫子做了各種各樣的小玩具,讓一眾外國網友驚歎不已。作為文化輸出也在全網引發了熱潮。
這似乎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比:說到中國過去的造物智慧,我們總是可以有無限自豪;但是要說當代設計,儘管中國已有許多優秀的原創品牌,卻仍然感到一種失語。
相比之下,說到德國,我們會想到嚴謹與品質,如西門子;說起義大利,我們會想到時尚與浪漫,如阿萊西、ARMANI;說到日本,我們會想到精良與簡約,如無印良品;說到美國,我們會想到科技與想象,如Apple、迪士尼等……
而中國在國際上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一些簡單的符號:武術、太極、青花瓷、旗袍、花木蘭、龍和鳳……
汽車設計大師喬治·亞羅曾說過,設計的內涵就是文化。中國的文化之樹已經足夠茂盛,問題是如何將它轉化成屬於當代的設計語言。
建築師安藤忠雄說:“擁抱歷史,我們需要分析;擁抱未來,我們需要創意。”
在中國古代,我們講的是造物和開物,是不說設計的。於是便帶著一種好奇,一種莫名的期待,想要走進創造瞭如此繁盛文明的民族的歷史深處,去尋找屬於中國人的獨特的思維方式是什麼?又有什麼樣的造物觀?
小時候,最喜歡坐在爺爺的青草揹簍裡,搖晃著去田間地頭。
猶記得每年春天犁過地之後,爺爺總要彎著腰在田壟間巡邏一番,把石頭、塑膠瓶子之類的一個個撿出來,放到揹簍裡。
到播種完,爺爺又會把佈滿皺紋的手搭在額頭前仰頭看著天,嘴裡唸叨著:也該下雨了。要是雨遲遲不來,便擔憂起來:今年的收成怕不會好咯。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生活便是這樣一年年的輪迴。爺爺自然是不懂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哲學道理,卻知道順應天時,尊重土地,才會有好的收成。
爺爺站在土地上的身影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裡,有時候恍惚之間,似乎便與千萬年前在黃河岸邊耕作的中國先民們重疊在了一起。我想,這大概就是中華民族意識或者潛意識中的底色:我們與天,與地始終是在一處的,沒有你我之分,順天應地不是什麼規矩,只是最本能的反應而已。
有時候又想得深遠些,中國古人在面對無比廣闊的土地時,是否也曾想過其他關係的可能?答案是肯定的,在農耕之前,人們曾以狩獵為生,只是這種與自然對抗的手段,並沒有帶來穩定與幸福。而當人們轉過身來,選擇與自然同呼吸共命運時,一切問題似乎迎刃而解了。
於是,就像面對陌生的愛人一般,人們開始主動地去親近自然,瞭解她的脾氣與節奏,領悟她的生髮化育之道,與她保持同樣的起伏與脈動……
“天人合一”,便逐漸地從一種生存的智慧,成為一種世界觀,一種創造法,一種審美的取向,一種人生的追求。
也是在這樣的文化底色之下,中國人造自己的房子,做自己的衣裳,發明生活的各種器物,有了獨一無二的“造物觀”。
中國人在造物時所遵循的“道”,亦是“天人合一”。《考工記》中有言,“天有時,地有氣, 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其中“天時、地氣、材美”是指自然與材料的規律、本性,“工巧”是指人的創造力,只有二者結合才能成就“良”物。
於是乎便有了:一種營造之法,叫做順勢而為;一種造物之道,叫做因循物性;一種向善精神,叫做重己役物;一種生命活力,叫做萬物相通;一種審美境界,叫做宛自天成……
行走在江南園林中,常得一種身心的舒暢:山石草木,亭臺樓閣,處處營造,處處得宜,步步走來,步步風景。
中國園林營造有兩個關鍵字:一為“因”,一為“借”。
“因”便是因地制宜,不做強求,大地賦予怎樣的起伏,便因緣建造什麼,適合亭便放亭,適合榭便置榭,適合山石便疊山石。如此,“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借”便是向周圍、向天地借景,“晴巒聳秀,紺宇凌空,極目所至,俗則屏之,嘉則收之”,納無限風景於有限空間,從而與周圍環境形成同呼吸的整體。
中國人造房子,造的是一種與天地同頻的呼吸,人居於其中,亦是與自然同居。這是中國園林的最迷人之處。
在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有一處叫“明軒”的中式園林。
當時一位美籍華人教授收集了許多明式傢俱,卻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最後決定以網師園中的殿春簃為藍本,在大都會博物館中建造了這座1:1的中式園林,取名做“明軒”。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明軒”
“明軒”原型:蘇州網師園“殿春簃”
“明軒”被譽為境外造園的經典之作、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永恆展品。建築學家童寯先生卻對此事發出質疑:“園林這般充滿生氣之活物,能否按照無生命之博物館珍品,擺放陳設,供人觀覽?”
在他看來,“採用磚瓦複製園林是一回事,再生復興,激發生命精神,則全然另一回事。”
在安置明軒的空間裡,光亮、溫度、溼度都被嚴格控制,全然失去了蘇州園林的生氣。人們觀賞它的感受,跟走在蘇州園林中,必是完全不同的。
古人留給我們最有價值的,是建造之物,更是建造之法。循物,我們可以得到一件沒有生命的展覽品;循法,我們才能啟用建築的精氣神。
莊子講庖丁解牛,手起刀落,骨肉分離,遊刃有餘,令人歎為觀止。庖丁通曉了牛的身體之道,解牛便超越了技術,而近乎一場酣暢淋漓的藝術表演。
世間萬物,莫不有其道。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木生於土,鹿鳴於野。順應物性而為,便自得機巧。
《考工記》中說: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曲”指物形,“勢”指物性。意為充分了解材料性狀,再施以人工,製為器物,併為百姓所用,是百工的職責。
審曲面勢,即是對物的審視與尊重。
如小小榫卯,凸出部分為榫,凹進部分為卯,一凸一凹,如一陰一陽,起承轉合,環環相扣,不用一顆釘子,卻能在空間裡延伸而成巨大的建築體量,在時間裡與風雨為舞、與震盪同頻,經得起反覆推敲。
每次仰頭見古建築的斗拱,總要驚歎一番。其建造之工巧,陣勢之莊嚴,常常讓我忘記它是作為功能之用。
木是可親近的,但柔弱之木,如何支起恢弘瓦簷的巨大重力呢?秘密就在斗拱。因為環環相扣,便可藉助層層力量的分攤,將屋簷的壓力引到受力的柱子,再到地基。當地震來臨之時,亦可藉助層層連線,緩衝掉震力,如以柔克剛,將傷害化於無形。
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木生於土,是陰陽相合;木木相扣,亦是陰陽相合。琢磨透了木性時,心中便有了乾坤,不管是造房、造傢俱、做玩具,皆通一理。木在手中,便已胸有成竹。
尊重天地,尊重物性,故能勝物而不傷。如石大宇先生所領悟的:“中國設計最重要的思維是敬天,是謙虛,是‘讓’的精神,榫卯就是‘讓’的概念。要連線固定,鑿出一個孔才能把榫卡進去。卡進去後,中間留一點點縫,用於熱脹冷縮,這就是給人家空間,退一步海闊天空,讓就是包容、融合。而西方要把兩塊木頭結合在一起,一定是用一個螺絲釘鑽進去,它是穿刺的,讓材料受傷,是用強硬的方式把它們結合。”
中國人對天是相敬的,不是征服的。因循物性,勝物不傷,是造物之法,也是一種仁慈的智慧。
椅·剛柔·石大宇
莊子說:物物而不物於物。
孔子說:隨心所欲不逾矩。
荀子說:重己役物。
這是中國人與物的相處之道:使用物,但不為物所累,最後與物各得其所,是大逍遙、大自在。
物愈多,愈容易亂花迷人眼。想要佔有,想要炫耀,想要標榜財富,而讓心受困於物,無法得到自由。為此,服裝設計師馬可曾發出一句追問:“時尚,到底是人類的毀滅還是救贖?”
她曾在巴黎高階定製時裝週上展出作品“奢侈的清貧”。對於主題,她的解讀是:“清貧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貧窮,而是透過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的積極作用最終實現的簡單樸實的生活,是對物質世界的一種主動的叛離和節制,追求富足的精神世界的行為。”
奢侈的清貧·無用
她認為,時尚不應該利用人性的弱點謀取利益,而應該對於人性中的高尚、無私、正直、誠實、寬容、節制、節儉等起到引領的作用,“時尚需要懂得節制,而不是貪得無厭”。
如果說創造是一種力量,那這種力量是需要有方向的。只有放掉對物慾的追逐,設計師才有可能實現對人的關懷。如馬可所說:我深信最偉大最高尚的創作動機應該是出於“關心人”,對“人”的終極關懷——關心人的情感,關心人的精神世界。這種關心包含了愛,但比愛更為廣闊,更無條件。
當地球上的工業製造物堆積如山時,當一波又一波的時尚引導人們過一種用過即棄的生活時,當巨大的資源浪費與環境汙染被人無視時,“重己役物”或許便是未來的解決之道。它是一種剋制的、以人為本的造物態度,亦是一種造物的“善意”。
歷史學家錢穆說,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因為“天人合一”決定了中國人在面對世界時,始終是與天道、自然一體的,這是中國文明能夠屢仆屢起的動因所在;也是我們走向未來的堅實基礎。
中國人應該有自己的設計觀,但是這個設計觀是什麼,我們沒辦法定義,只能一步步抵達。而最終中國設計話語權的形成,其答案不在別處,就在中國文化的源流當中。我們回首過去,不是為了復古,而是為了更好地擁抱未來。
只是文化的拿來主義是容易的,轉譯卻是艱難的。如海豐老師所說,如何將中國文化的蒼老轉化成如今的風華正茂?一切還任重道遠。
還好,我們已經在路上。已經有很多優秀的個人、設計師、品牌在思考著、探索著,並且有了可喜的成果。他們就像是中國大地上的星星之火,醞釀著自己的能量,終有一天會連成一氣,成燎原之勢。
到那時,我們便可以自信地說:這,就是中國。關於中國造物與設計,你有什麼思考呢?歡迎與我們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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