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我不信“他人皆地獄”,這使我活得不狡猾

梁曉聲:我不信“他人皆地獄”,這使我活得不狡猾

梁曉聲

  我理解作家是寫“他者”,不是寫自己的,不需要用文學來炫耀自己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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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信命嗎?原生家庭是“命”嗎?你相信奮鬥能夠改變命運嗎?大千世界中,我們該怎麼安放自己,才能與命運和解?如果註定一生平凡,我們該怎麼辦……

  這是梁曉聲在最近出版的長篇小說《我和我的命》中,藉助書中幾位女性發出的疑問。這也是他獲得茅盾文學獎後的第一部新長篇,寫的依然是平民的人間正道。小說中說,人有“三命”:一是父母給的、原生家庭給的,叫“天命”;二是由自己生活經歷決定的,叫“實命”;三是文化給的,叫“自修命”。命運不可違拗,但人的奮鬥仍有改變命運的強大力量。

  從寫知青小說開始,梁曉聲就是行動派、奮鬥派,也是冷靜派。他總是在小說中寫普通人與時代的關係,也總是能夠在波譎雲詭的時代變遷中為“人”的尊嚴刻下最偉岸的身影。他說:“我不信世上會有君子國,這使我活得不矯情;我不信‘他人皆地獄’,這使我活得不狡猾。”

  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專訪時,梁曉聲說,作家永遠寫的是“他者”,於是也就成了時代的書記員。年過七旬的他正在有準備地退場,他的筆下已經記錄了一個時代。

  中青報·中青網:你寫一個80後女性的成長故事,為什麼選擇用第一人稱?會不會有性別和年齡帶來的“代溝”?

  梁曉聲:我經常用第一人稱寫作,像之前的短篇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篇小說《今夜有暴風雪》,等等。我是對人生的寫作,第一人稱對任何一個作家都不是問題。

  《我和我的命》不是傳記也不是報告文學,是一部虛構的小說,要虛構這樣一個女性,無非就是用“她”,或者用“我”。用“我”,在敘事上可能更走心、更有代入感。所以這完全是一個經驗上、或者說技術性的選擇。

  當然,寫作時候會有一些困難。如果用“她”,對心理描寫可能會自如一些,我就可以像一個講解員一樣去描寫一個虛構人物;用“我”,就要考慮一個80後女性的語感,如果讀者看出彆扭,那就是我沒寫好。

  中青報·中青網:那為什麼選擇80後這個年齡段?

  梁曉聲:之前,一個青年大學畢業後就是社會稀缺人才,但到了80後大學畢業時,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在那個年代都已經是“憤青”了,對於那些出身強於別人、還擁有優渥資源的同代人,有一種忿忿不平。而現在的80後不僅要面臨巨大的競爭壓力,還有更大的收入差距、生活品質差距,直面這些差距,還在繼續努力工作,我挺佩服這些年輕人的。

  中青報·中青網:當下女性話題頗受關注,你是否認為女性的性別,讓她們在現實中更加艱難?

  梁曉聲:古今中外,我覺得女性都可能更艱難一些。比如我小時候,大部分母親們是不上班的,在家裡“持家”,這份擔子不輕。當時普通家庭裡的父輩工資都少,每一個母親都要學會精打細算,還要撫養老人和兒女。甚至在我看來,女性肩負著社會不坍塌下來的支柱作用。

  中青報·中青網:從寫“知青小說”到現在,你在作品中對女性有什麼一以貫之的態度?

  梁曉聲: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是建築工人,先在東北的“小三線”,後來又到了西北、西南的“大三線”,從小我就看到了母親們的不容易。我沒有寫過太不好的女性形象,可能和我的經歷有一定關係。從前女性不上班,這導致她的家庭地位一直低於男性,從內心可能會生出一種自我矮化,所以我對中國的女性是既同情又尊敬。

  中青報·中青網:你在《我和我的命》中提到,“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人有“三命”,那我們是否會受制於這種“關係”和“命”?比如書中提到的“老家親戚”帶來的一些煩擾。

  梁曉聲:父母、原生家庭給的叫“天命”,出生於什麼家庭、有哪些親戚,是男是女、樣貌如何……這些無從選擇,能選擇的是對這些沒得選的“社會關係之和”的態度。

  態度可以分為幾種:有一種不需要你操心,你好他也好;有一種是你自身有能力去相助;還有一種是你沒有能力相助。對於有其心無其力的人,我是同情的,不能讓青年面臨這樣的重壓;而像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去幫助家人,我也是有敬意的。

  所以,首先還是判斷你有沒有能力,如果有能力,親情扶貧也是一種責任。我們把手足間的抱團取暖當成生命的一部分,能做到會是愉快的。有的影視劇純粹是為了激化矛盾,強調和原生家庭之間的衝突,我看了心裡很不舒服。

  中青報·中青網:李敬澤說你永遠在寫“平民的正道”,什麼是“平民的正道”?

  梁曉聲:這個也可以叫做“民間的人文”。人文兩個字,在廟堂是一回事,在民間是不同的一回事。首先,我們要承認民間有人文,不然我們和牛羊無異;但它又區別於知識分子的、廟堂的、權力場的人文;最重要的是,如果民間的人文垮塌了,一切就都垮塌了。在民間的人文中,“仁義”兩個字非常重要。以前老百姓不識字,但如果誇一個人“仁義”,那就是至高的評價。民間靠它,樹立起了人之為人。

  中青報·中青網:知青小說源於你多年的生活經歷,《我和我的命》似乎和你的個人生活沒有關係,在寫作時你需要做哪些準備?

  梁曉聲:不是沒有關係,是關係太密切了。我自己的兒子就是80後,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的女兒也都是80後,他們的同學還是80後。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會看一些學生的檔案,關愛一些家庭可能有困難的學生,在和他們日常接觸的時候、談起擇業的時候,會考慮到這些。所以,我對80後一點也不陌生。

  我並沒有為這部小說特地去做什麼體驗,可能我有一個優勢,就是對社會介入很深。我不是書齋型的作家,不是一個僅僅生活在作家圈子裡的人,也不僅僅生活在文學中。我曾經寫過《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在寫《我和我的命》之前,還寫過一篇關於青年“過勞死”的短文,所以這些都置於我對社會掃描的視野之內。

  我對作家的概念:第一,人類有一個古老的良習,就是閱讀,而作家是為這一良習服務的人;第二,作家不斷寫形形色色的“他者”,給形形色色的“他者”看,我理解作家是寫“他者”,不是寫自己的,也不需要用文學來炫耀自己的才華;第三點很重要,因為你寫形形色色的人,你就不可避免地成為時代的書記員,你總是在觀察、在感受,而且你的感受是投入情感的。所以,我的寫作在寫什麼上並沒有瓶頸,只受限於自身寫作的水平。

  中青報·中青網:接下來有什麼寫作計劃?

  梁曉聲:在我的同代人中,我覺得大家都寫累了,我也寫累了。我一直用筆寫,我的頸椎病也很重,所以更多時候是想退場。但頭腦中又不斷會有新的題材闖入——我在克服這一點——然後還是要轉身走人。可能明年你還是會看到我的訊息,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要寫到生命最後一刻,而是我確實在有步驟、有計劃地做著離去的準備。如果再有作品出現,那是一個收尾性的工作。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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