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而易見的好是不用說出來的

日劇《京都小駐》

◎潔塵（作家）

日本有一個溢位正常軌道之外的特別的藝術家，我是在東瀛春遊路上遇到後才對他有了進一步的瞭解的。

2017年的早春，我和同行友人們來到了日本岐阜縣北部（飛驒地方）的高山市。高山名氣很大，被稱為小京都。高山的步行商業區叫三町，老式町屋的建築和各種特色小店，很旅遊特色。我們在這裡閒逛，啥也沒買（確實沒啥好買的，跟所有的景區小店一樣），但對這一片老式町屋很有興趣。確實很有京都的感覺。被稱作“小京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穿梭環繞高山市的河叫做宮川。宮川的河水在早春是秋香色的，河水平緩，與河石堤壩交匯時微微有些飛白。從剛剛開始有了小葉苞但還沒有透出新綠的樹枝間看過去，宮川神情有點暗淡，但因為景觀的小巧，不失親切可愛。我在知道“秋香色”這個名詞之前，一般就叫做鹹菜色，是一種暗沉的黃綠色，看上去鹹香可口。

在宮川邊上，有一個很小的美術館，叫做古街美術館，我們在河邊閒逛時抬頭看到展覽招貼，於是就進去了。“山下清原畫展”。

山下清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畫作，那就是無數個脫離社會正常軌道的邊緣人中間的一個。他1922年生於東京淺草區，1971年去世，被譽為“日本的梵高”。作品特點是撕紙拼貼，煙花是其重要的呈現主題。

山下清三歲時因高燒留下了輕度的語言障礙，但是不是真的也有輕度的智力障礙，就不好說。但自閉不合群是真的，從小被送到集中管理弱智兒童的一個叫“八幡學院”的福利院。他喜歡把彩紙通通撕碎，然後貼出美麗的圖案，得到了福利院老師的鼓勵。1939年，山下清從八幡學院出逃了，從此開始流浪生涯。在流浪的時候，他抱著一箱橘子，揹著一個揹包。因為橘子不容易腐爛，所以可以免於餓死，揹包藏著兩塊板磚，有人要欺負他，他就拿出板磚拍人……其實，他在路上遇到了很多幫助他的人，大家其實還挺喜歡這個看上去憨厚愚鈍的人，後來有媒體專門做過採訪，據說山下清有一種特別的人格魅力，運氣也不錯，儼然就是日本昭和早期的阿甘。山下清的流浪路線，冬天向南，夏天向北。他一直沿著鐵路線走，他說：“沿著鐵路走，就能走到城鎮，而且不會迷路。”在流浪過程中，山下清躲過了幾乎沒有適齡青壯年可以倖免的全民徵兵，到了1956年，山下清出版了其在流浪過程中完整記錄自己行跡的《流浪日記》，所以，人們懷疑他一直在裝傻，智障其實是他的人設。我想，他就是一個怪人而已。在流浪日記中，山下清說：“如果被徵兵檢查檢上‘甲等’，就要去當兵了，就得上戰場，可能就會被打死了，我可不想接受這種命運。”

1956年3月，人們在東京為山下清舉行了第一次個人作品展覽會，深受歡迎。此後，直到山下清逝世(1971年因腦溢血去世)的15年間，他的作品據說在日本各地巡迴展出共達400次，觀眾超過1000萬。1958年，日本東寶映畫拍攝了描寫山下清的電影《裸的大將》。1980年，日本電視臺拍攝了反映類似題材的電視劇《裸的大將流浪記》。裸的大將一說，是因為山下清一到熱天就喜歡脫光，全然不管是否雅觀的問題。

山下清極愛煙火，也經常到各地參加廟會觀賞煙火。在日本，煙火叫做花火，跟中國的煙火多為冬季風物的特點不一樣的是，在日本，花火是夏季的標配，各地每年都會在夏天舉行花火大會。這兩年看到的一個日劇《京都小駐》，住在東京的侄孫女到京都去看望老舅公，跟著舅公逐漸深入瞭解了京都日常生活的細微之美。每每遇到好處，姑娘讚歎不已時，老舅公就說，“顯而易見的好是不用說出來的。”日語漢字的“咲”是指花開，看字形很有意思，那就是關上嘴巴。花開肯定是顯而易見的好，夏天夜空綻放的花火，也是顯而易見的好。這種時候，都無須語言。在高山的古街美術館，看山下清的那些花火作品，這個選擇與人世間隔離開來的藝術家，他跟這個世界就是無聲的，在他的作品裡，深色的夜空中，彩色的紙屑組合成一朵又一朵猛烈盛開的花朵，像笑容被凝固其中，讓觀者感受到了一種直觀的本能性的無需語言描述也無法描述的歡愉。

二零二二年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