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健
(原載《人民文學》2021.11)
象山印象
這是我第一次來象山,寧波東南部的一個縣,三面都是海,只西邊與寧海縣接壤。聽說,象山境內的島礁極多,多達六百多個,整個縣就好像散佈在東海之上;還聽說,縣城的西北邊有座山,形似伏象,氣勢崢嶸,象山縣就因此得名。形似伏象的山石,可惜我沒有看到,但我卻真切地感受到了海。一進象山,就好像一腳踏進了東海,潮溼的海風撲面而來,隨時隨地在跟人作親密接觸。都不用刻意去尋找,你分明能夠感受到,有一個遼闊的海,就在身邊不遠處呼吸。
來象山的時候,正值江南入梅季節,雨水時而淅瀝,時而滂沱,一路陪伴我們的行程。行走於象山,我總覺得,我是在欣賞一幅山水畫。下榻的住處、行車的途中,隨時都能看到海,那海常常被籠在薄霧之中。海中點染著蒼翠的山,這裡幾座,那裡幾座,有的像個青螺,孤零零立在海面上,有的則連成了一條線。雨扯成簾子,霧攏成輕紗,海與山便在雨簾霧紗中,縹縹緲緲,影影綽綽,像極了一幅水墨點染的中國畫。在海岸邊,可以看到簇新的漁民新居,家家樓前都有一個院子,紅的花、綠的葉、橘黃的柵欄,把每一個院子都裝扮得精緻而溫馨。在漁民新居的背後,是連綿的山,那山看起來並不高,卻把一頭探進了海里,另一頭甩進了霧中。山上鬱鬱蔥蔥,就在那薄霧之中,綠樹之上,我看見一群白色的鷗鷺,或飛或棲,時聚時散,像白色的雪,飄飄灑灑,落在枝頭。
在石浦漁港,這畫的風格悄悄發生著改變,寫意的山水變成了工筆的素描。漁港裡,桅檣林立,海岸邊,山城巍峨,一派“城在港上,山在城中”的風景。往石浦古城裡走一走,但見巷陌曲折,青石鋪路,座座民居依山而建,家家窗戶臨街而開。從那窗戶裡往外望去,便是古城的煙火之氣,便是東海的萬頃波濤。白日裡霧氣升騰,到晚上海浪聲聲,果然是“人家住在潮菸裡,萬里濤聲到枕邊”。在古城的地勢高處,還有一座巍峨的城樓,飛簷翹角,蒼石綠苔,處處顯露著古意。“威鎮浙洋”四個遒勁的大字,就懸掛在城樓之上。看來,這座石浦古城,不僅是漁民們的生活樂處,還曾是歷史上抵禦外寇的堡壘。
路過石浦港時,景色又為之一變。葫蘆似的港口內,漁船三五成群,七八成列,撒滿了水面。在葫蘆口處,一座凌空飛架的紅色大橋,連線起兩岸的山脈。聽當地朋友說,目前正是休漁期,所有漁船都在港口內休整,等到了九月開漁節,一聲炮響,千帆競發,百舸爭流,就從這象山港內出發,穿過虹橋,浩浩蕩蕩奔向東海。我的腦海中馬上想象出了那樣的場景:初升的朝陽把光輝灑在水面上,滄海波湧,浮光躍金,千萬艘漁船迎著陽光向東馳去。駛出港口後,海面隨之寬闊,漁船也變得灑脫起來,像千萬匹駿馬,在充滿希望的草原上馳騁,每一艘漁船都身披著霞光。耳邊是汽笛聲聲,眼前是波翻浪湧,遠方是海天一色……那該是多麼壯麗的一幅畫面!
等到走進象山的農村,又會發覺,象山還是一首詩,一首抒情的田園詩。溪裡方村坐落在兩條溪流之間,村民又多為方姓,因此而得名。村裡田疇交錯,屋舍儼然,路邊是綠草野花,遠處是溪流淙淙,遇見的村民無不悠閒自得,一幅美好的田園風光。民宿旅舍隱藏在綠樹紅花之間,門臉並不大,走進去一看,卻別有洞天。一池一閣,一桌一椅,處處可見主人的匠心。站在民宿的屋簷下,抬頭望去,近處是白牆黑瓦,黑瓦往上,是一抹青山,青山背後,是飄著雨雲的天穹。跟民宿主人一交談,才知道這個小小的村落其實名聲在外,每到週末與節假日,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的人們就自駕而來,美麗鄉村早已成為旅遊打卡地。一路走下來,還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這裡的村莊,家家戶戶門口都會掛一個牌匾,有的寫的是“黨員之家”,有的寫的是“文明家庭”,有的寫的是“美麗庭院”,在海岸邊的高泥村,寫的則是家風家訓。我在高泥村裡品讀了好幾家的家風家訓,內容雖然各不相同,卻一樣充滿了崇德重行、睦鄰團結、奮發向上的精神。仔細一想,把家風家訓寫在牌匾之上,掛在庭院之中,既可以提醒家人兒女踐行,又可以敦請左鄰右舍監督,還可以在村莊裡形成一種向美向善的好風氣,真稱得上是一項有意義的創舉。
這裡的村莊還有一個特點,往往都建有鄉村文化場館,成為村民們文化生活的樂園。在這樣的鄉村文化場館裡,我們欣賞到了巧奪天工的根雕藝術、滿紙靈秀的農民書畫作品。在一間展覽室裡,村裡的老支書驕傲地對我們說,我們村裡的農民畫很多!這一批到明天就要撤展了,因為下一批作品等著要掛出來。看來,創作農民畫是整個村子的盛事與樂事。走近這些畫作,細加品味,真是感覺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你看那幅畫,母女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狗歡快地跑在主人前面,田野上瀰漫著蓬勃的生機,一片翠綠望不到邊,彷彿要從紙上蔓延出來似的。還有那幅鷗鷺圖,純用鉛筆描摹,卻是極為傳神。密密的水草間,一隻鷗鷺低頭梳理羽毛,另一隻則單腳獨立,側著頭望向畫面之外,彷彿正與欣賞者對視。杜甫說,“元氣淋漓障猶溼”,用來形容這些農民畫,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從這些作品裡,我真切地感受到農民群眾令人驚歎的創作靈感。
象山還是一首歌,一首激昂的愛國歌。到了象山才注意到,“左聯五烈士”之一的殷夫,就是寧波象山人。最早知道殷夫,是因為他那首著名的譯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記得讀中學時,我們班的同學都喜歡把這首詩抄寫在自己的本子上。後來,讀到魯迅先生寫的《為了忘卻的記念》以及《白莽作〈孩兒塔〉序》,對殷夫才有了更多的瞭解,知道這是一個年輕的革命詩人,一位鍥而不捨追求革命理想的鬥士,一名犧牲在國民黨反動派槍下的共產黨員。今天,我們來到殷夫的故鄉,殷夫故居是一定要去拜謁的。
美麗寧靜的大徐村,殷夫就生長在這裡。殷夫故居是一座規模不大的院落,院子前有一尊漢白玉雕像,一位少年書生目光堅定,神采飛揚,那正是少年殷夫。雕像的正面銘刻著殷夫的生卒年:1910—1931。犧牲時年僅二十一歲,多麼年輕,多麼令人扼腕痛惜!走進故居,正對大門的是一尊殷夫半身銅像,東西兩側是事蹟陳列室,擺放著殷夫生前的照片、詩文、譯著以及一些遺物。細讀殷夫生平,我才知道,他還有一位親哥哥徐培根,竟然是國民黨的高官。徐培根對殷夫百般照顧,還曾兩次把他從獄中保釋出來。假如靠著哥哥這棵大樹,殷夫的前途在當時看來,或許不可限量。但是為了追求革命理想,殷夫不但沒有走哥哥為他鋪設的道路,反倒是毅然跟哥哥分道揚鑣。他在詩中擲地有聲地說:“別了,哥哥,別了,此後各走前途,再見的機會是在,當我們和你隸屬著的階級交了戰火!”
這就是殷夫,一個為了革命理想而不惜拋家舍業,甚至隨時準備犧牲生命的青年英雄。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殷夫被國民黨反動派秘密殺害於上海龍華。在就義之前,他用詩歌表達了自己殺身成仁的抉擇:“死去!死是最光榮的責任,讓血染成一條出路,引導著同志們向前進行!”殷夫的詩作,得到了魯迅先生的賞識,被評價為“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於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於摧殘者的憎的豐碑”。殷夫的精神,更為後人所景仰,那些悼念他的詩詞文章,寫滿了殷夫故居里花園的牆壁。這座花園並不大,也很靜謐,但當我走進這座花園時,我分明感受到了這裡充斥著強大的精神氣場,這裡迴響著青春熱血的吶喊與詩人赤子的長吟……
在象山逗留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我物件山的印象卻很深,我在這裡讀到了一個如畫如詩亦如歌的象山。假如有機會,我一定還會再來象山。
作家介紹
張健,湖南麻陽人,苗族。人民日報高階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理事,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曾獲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精品一等獎等。曾任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評委。
來源:《人民文學》20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