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寫到黛玉的丫鬟很少,只有雪雁、紫鵑和春纖三個。
當然,並不是說她只有三個丫鬟。按賈家的規制,小姐們的僕人配置是:
遷入大觀園後是:
也就是說,早先的標配是四五個嬤嬤,八個丫鬟。進了大觀園後變成了六七個嬤嬤,十二個丫鬟。
十二個丫鬟裡,出過鏡的只有三個,這跟寶玉怡紅院的情況大不相同。
怡紅院是個小社會,曹雪芹藉助它來展現奴僕階層的是非恩怨。大觀園是姑娘世界的縮影,怡紅院則是女奴世界的縮影。
相比於怡紅院,瀟湘館完全是世外仙居的設定,不帶一絲社會氣息。這裡沒有勾心鬥角,只有歲月靜好。
瀟湘館歲月有多靜好呢?反正是超乎你的想象。主子、嬤嬤、大丫鬟、小丫鬟,彼此間從沒有出現過任何詆譭和矛盾,彼此只有信賴,只有互助互愛。
寶玉一生最討厭的死魚眼婆子們,在瀟湘館裡卻是最溫暖、最有智慧的群體。她們會正確的挺身而出,會在最合適的時機調侃圓場。她們從未有過一絲老女人的陰霾。
這也難怪,連鸚鵡燕子、阿貓阿狗都變詩意了,何況是人呢?
毫不誇張的說,書裡全部主子階層其統轄下的生存環境,瀟湘館最完美!儘管有點超乎現實,但曹雪芹偏要這樣寫——瀟湘館才是真正意義的世外桃源。
論生態環境,瀟湘館與怡紅院如隔天地。但有意思的是,人們印象裡從來不會把瀟湘館跟幸福掛鉤。
為什麼呢?首先就有名字的問題。
看怡紅院的丫鬟名,那個美妙動聽啊!風花雪月,極盡堆砌,彷彿日子過成了神仙。而黛玉的丫鬟名字聽上去都可憐兮兮。
問題來了:以黛玉的學養,以瀟湘館的氛圍,為什麼丫鬟名不帶一絲風雅?難道真是為了凸現黛玉哭唧唧?
雪雁之名來源於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這是一首千古名詩,也是蘇軾的代表作。相信有文學修養的讀者都很瞭解,不多解釋了。
曹雪芹本人跟蘇軾頗有淵源。他本名曹霑,字芹圃,號雪芹。這個號由何而來呢?就出自蘇軾《東坡八首》之三:“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這首詩是蘇軾被貶謫黃州時期寫的,大意是寫種芹菜的故事。曹雪芹用它來做自己的號,是家族敗落後,以蘇軾的曠達情懷自勉。
更有意思的是,黃州貶謫源於烏臺詩案,蘇軾只差一點就被咔嚓了,誰救了他呢?起關鍵作用的就是仁宗的曹皇后(已成太后)。請注意她姓曹,據說是跟曹雪芹同宗。
總之曹雪芹是有點蘇軾情結的。
出於這種情節,又出於
然而雪雁其人卻平平無奇。她第一次出場是跟著黛玉進賈府,賈母見她年紀甚小,一團孩氣,頗不滿意。
此後也很少見到她單獨出場。她的工作任務就是給黛玉送個手爐,去王夫人房裡為黛玉取藥,大多是跑腿打雜。若跟在黛玉身邊,就會給紫鵑做下手。
總之她像是一直沒成長起來的孩子。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沒有什麼光彩動人的個性,唯一的特點是比較聽話乖巧。
這樣一個未諳世事的小女孩,何以擔起
以賈母的貴族派頭、生活情趣,怎麼可能不忌諱雪雁之名?為什麼不令其改名?
所有的蹊蹺,只因為一個原因:
卓語此前有文章《
林家因嚴重的政治打擊,不得不把寶貝女兒黛玉送走,以躲避更加殘酷的命運。甚至賈敏之死,也非正常死亡,而是在政治危機面前驚懼而亡。
賈雨村進林家時,林家正處於政治巔峰期。僅僅一年,賈敏就下線了。然而就在賈敏剛去世的當口,忽然間傳來“都中奏準起復舊員”的訊息。
這不是政治大變天又是什麼?既然變天,有人喜就有人悲。喜的是賈雨村,悲的是林家。所有這一切現象裡都有內藏的東西。
雪雁其名,從本質上講不是影射黛玉,而是影射林家。
林如海是高雅文士,又是社稷重臣,擁有耀眼門楣、神仙眷侶、天才女兒......他是全書裡最完美的人設,沒有之一!
曾經的天子肱骨,曾經的文掃天下,最終留下了什麼?除了一身落寞孤寂,一場紛亂悲辛,還有什麼?
滿腹才華用給誰,五世侯爵的熱血奉獻,意義又在哪裡?終歸只是被權力戲耍的動物而已。
難道這不正是“
從名利的雪泥上飛過,你自以為得到了些什麼,其實只得到一片寒冷,能凍的人瑟瑟發抖,僅此而已。
因為這個深刻的寓意,雪雁之名必須保留著!儘管絲毫都不合理,但作者就是要用不合理,來提醒讀者、暗示讀者。
金尊玉貴的賈敏嫁去的家庭能差嗎?以林家曾經的富貴,為什麼黛玉進京所帶下人,皆不出色?
就因為今非昔比。當林家遭難後,有本事有資本的奴才們也要各尋出路。剩在黛玉身邊的,並非當初得力之人,而是無處可去之人。
這一點,賈母一眼就看穿了,所以派了鸚哥給黛玉。
紫鵑原名鸚哥,脂硯齋在批註襲人時說:
神馬意思呢?他說鸚哥(後來的紫鵑)和鴛鴦名字是一對,珍珠(後來的襲人)和琥珀名字是一對。
有意思吧,紫鵑雖然是二等丫頭,但名字跟鴛鴦卻是一對。這暗示了她跟鴛鴦的資歷、能力、人設,肯定都是相似的。
也就是說,看似低調的紫鵑,來歷並不低調。她在賈母心中的價值如同鴛鴦,都是主人的貼心小棉襖!而後來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論書中僕人之忠心貼心,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好,唯有鴛鴦和紫鵑!
鵑,就是杜鵑,既是鳥名也是花名,極為罕見的花鳥同名,說明她的獨特性。
作為花兒,杜鵑花燦若煙霞,有漫山遍野的浪漫和熱情。就像紫鵑整顆心全都撲在黛玉身上,用生命為黛玉譜寫溫暖與慰藉一樣。
作為鳥兒,杜鵑集堅貞和悲情於一體,最著名的當屬“望帝啼鵑”的神話傳說。
傳說戰國末的杜宇在蜀稱帝,號望帝,愛民如子。後來他禪位了,再後來國家被滅了。他死後靈魂化鳥,日夜悲鳴直至吐血。後世便以杜鵑之鳴,代指喪國之恨。
寶玉在很長一段時期裡都是稚氣的,混沌未開的。用小說中的說法,這便是
誰在幫他渡劫?就是那個被世人譏諷為小性兒的、愛哭的、尖刻的少女林黛玉。
正是林黛玉一次次哭泣,才一點點洗淨那塊頑石。每每在寶玉混沌的當口,黛玉一場淚雨傾盆而下,天地間頓時就清新起來,寶玉又成長了一步。
無論是望帝還是黛玉,都知道自己所作對自己絕對無益。但她們秉承理想,在所不惜。當絳珠仙子要下凡還淚時,就註定要做個望帝。
很多人根據“望帝啼鵑”的典故,認為黛玉會吐血而亡,這樣理解是錯誤的。望帝的典故不是暗示黛玉死因,是影射黛玉在賈府的生存狀態。其實也就是她短暫人生的映象。
退一步講,即便跟死因有關,望帝也不是吐血而死,他是病死的哦!人家是死後化鳥吐血,且傳說裡也沒說那鳥是死是活..........哪個環節能證明吐血而死呢?
可見人們在推測時,往往毫無邏輯,更不會考慮"孤證不成立"的原則,純是沿著自己希望的情節去推。
事實上望帝是個符號,世人只看到悲情的一面,卻不知道其本意上的理想主義。先秦時代的人們,非常崇拜這種強大的精神力量。
第七十四回黛玉寫了一首《桃花行》,其中有一句
這句倒是的確跟死亡掛鉤,它暗示著黛玉即將走完人生之旅。
在詩作中,黛玉把自己比喻成杜鵑鳥。當春盡之時,也就是送花神時節,這個杜鵑鳥就耗盡了自己。春末的某夜,黛玉魂歸太虛。
但這個杜鵑鳥是信念的載體。杜鵑鳴盡,就是黛玉淚盡。
卓語上次發文《
黛玉對寶玉的愛,是理想;紫鵑對黛玉的愛,也是理想。她們兩人有相似的心,相似的人生。所以紫鵑其名,正所得宜。
放在今天社會看,人們當然要嘲笑她倆傻。但放在曹雪芹的時代,這個設定,無疑是作者對黛玉紫鵑無上的褒獎崇拜。
曹雪芹是把黛玉當做神去塑造。淚盡是悽美純淨的意境,也是黛玉實現理想的過程。即便黛玉命入膏肓,曹雪芹都不會製造什麼血腥畫面。
87版電視受很多錯誤解讀的影響,把吐血和流淚揉在一起,其實是錯誤的!黛玉自始至終都是還淚,沒有吐血。那種嘴角帶血的慘兮兮影像,是對紅樓夢的褻瀆。
此處補充一點:望帝的故事還有一個版本,說他禪位給了鱉靈,自己隱居在西山。但鱉靈卻趁機佔有瞭望帝的妻子。李商隱的名句“望帝春心託杜鵑”,就是化用了這個版本,來表達自己對情人無限的思念。
假如曹雪芹也在用這個版本,那紫鵑之名含義就更深了。除了對愛的理想,還有寶玉被某人搶奪霸佔的遺恨。至於誰是這個人,不用我說了吧。
春纖,並不是春天的柳樹,而是指美人的纖纖玉手。元代有個曲作家叫李子昌,他有一首《梁州令南》:
請看這首曲子,唱詞中描寫了一個被迫與愛人分離的女子,在焦心的等待愛人的信札、在流淚、在掐指算歸期、在抬頭望歸雁。最後還是無奈嘆息,“心事轉加,對西風病容消瘦似黃花。”
春纖之名,就出自曲中那句
為什麼我知道一定出自本曲?
因為崑曲在清朝發展到鼎盛,在貴族中極為流行。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大量使用了元曲,來暗示賈府命運、暗示人物結局。
63回寶玉生日夜宴上,芳官唱了一曲《賞花時》,那是寫呂洞賓下凡度人,何仙姑在臨行前諄諄囑咐,唯恐他久去不歸。最後兩句說:
卓語解析過寶玉的生日夜宴,那可是大觀園的集體告別會,每句話都是箴言!芳官唱的《賞花時》,便是影射黛玉之死。
相比於李子昌的《梁州令南》,《賞花時》的影射痕跡還不算明顯呢!《梁州令南》把黛玉臨終前焦心等待寶玉迴歸的痛苦,描寫得淋漓盡致。
《賞花時》裡有明確的季節,還有花兒的名字,符合生日夜宴滿篇是花的要求,所以63回用了它。《梁州令南》則埋伏在春纖的名字裡。
春纖此名從字面看,還暗藏著一種女子懷春的氣息。元春省親時點了四齣戲,脂硯齋有明確的批語,說第四齣戲《離魂》伏黛玉之死。
《離魂》是《牡丹亭》裡的一齣戲。描寫杜麗娘與書生柳夢梅在夢裡相愛,醒來無法實現愛情,即抑鬱而終。所以杜麗娘也是黛玉病死的有力佐證。
杜麗娘春夢不得,且唱詞裡盡是
紅樓夢誕生的年代,正是崑曲發展到最鼎盛的階段,戲曲對它的影響毋庸置疑。而在戲曲故事裡,類似《牡丹亭》的愛情悲劇比比皆是。
事實上,紅樓夢的木石前盟,就是糅合了很多元曲故事而成。現代人認為才子佳人很老套,但在當時卻很前衛。
紅樓夢深受《牡丹亭》的審美影響。它出圈的地方,是將宏大的社會問題埋藏在經典的愛情套路里,而並非另起爐灶,搞出什麼血腥駭人的故事。
也就是說,每個時代流行的素材都有依據可查。尤其是能迅速獲得大眾認可的故事,更帶有限定性。
很多人以為既然賈府最後被抄了,故事要多慘有多慘就對了,甚至有人跟我辯論:你沒見歷史上的亡國之奴有多慘嗎?湘雲妙玉為什麼不能淪落,黛玉怎麼不能被亂民吊死?
拜託,不是我不知道歷史,而是你不懂文學史好嗎!
小丫鬟春纖在書中只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跟著全府出動去打平安醮,這次沒臺詞,沒戲份,其實算不上。
第二次,也是唯一有戲份的一次,在幹嘛呢?給黛玉洗晾手帕。
寶玉捱打後,派晴雯給黛玉送舊帕子。晴雯到瀟湘館,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帕子,見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
這一小段在寫什麼呢?寶玉知道黛玉一定會因他而哭,所以送手帕給她。而黛玉那面果然正在晾手帕,估計她把手帕子都用光了。
春纖唯一的故事,跟黛玉拼命撒淚相關聯,唯一的臺詞是“睡下了”。這些跟《梁州令南》同看,就是在暗示黛玉淚盡而亡。
有人會說,黛玉不是還有個丫鬟藕官嗎?小戲子們雖然分到各屋裡,但名字保持了藝名,無法體現主人特色,所以意義不大。
雪雁、紫鵑和春纖,三個名字各有所指。分別象徵了黛玉原生家庭的遭遇,賈府裡的青梅竹馬愛情歲月,以及最後階段的痛苦等待、淚盡而亡。
合在一起,就是她完整的一生。
很多讀者也知道這些丫鬟名字有說頭,但到底在說什麼,卻似是而非。一般只是籠統地以為象徵黛玉命運很慘,無家可歸、寄人籬下。又或者就是林妹妹吐血而亡。
誰都想不到,真正暗伏悲慘結局的那個名字春纖,看上去並不悲慘。
而雪雁、紫鵑影射的東西,遠遠超出一般人的認知能力。它們跟黛玉的心靈層次、生命角色有關,同時也包含作者對這世界的甚深反思。
黛玉的確是個悲情的角色,但她的悲並非小兒女式的悽慘,而是一個理想者面對濁世的不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如果你把黛玉的悲情,理解成悲現實生活,那就太狹隘了。
當賈府尚沉浸在烈火烹油時,黛玉已經經歷了父母雙亡,家族敗落。那麼令人羨慕的原生家庭,轉眼就無影無蹤了,讓她深刻體驗了世法無常、生命虛無。
她像是命運的先行者,又像是個旁觀者。她敏銳地察覺到每一個生命的敗壞跡象,不管是大自然的,還是人類的。
正因為這樣,物質層面的繁華不可能困擾她,她早已超越這層窠臼。只有精神層面的美好,才是她唯一的生命追求。
世間愚迷之人歷來都用寶釵最後的勝利,來論證黛釵三觀之優劣。最普遍的論調是,現實裡都是寶釵混的好。還有就是,黛玉不適合做媳婦。
面對這些人,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按照這個說法,誰家願意要個望帝?成天吐血哀鳴,還不煩死人啊!可是望帝啼鵑是愛國愛民的極致,這樣的國君被千古傳頌呢。
難道你不需要一個愛民的國君?你喜歡吸血鬼的國君是嗎?
真善美的精神是讓人去敬仰,去學習的。世人能學其中些許,世界就會美好百倍。而那個標杆必然遠高於你的層次,她不是為你而生,你也不配佔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