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有雪。
楝河很多年沒下過雪了,有雪也只降在高山上,人在城中,望見山尖一抹白。早讀課時間,走廊上一位老師在琅琅書聲裡接電話:“……不在家?怎麼會……什麼……好,我們知道了馬上問。”
老易已翻開教案本準備板書,聽著聽著又走出來:“怎麼了?”
“我們班的學生,這次月考沒考好,家裡人說了她幾句,竟然跑出去了,到現在都沒找到。她嬸嬸一直問我們知不知道她一天到晚腦子裡想的什麼,平時跟誰走得近,老易你說現在的學生——”
上課鈴驟然響起。
昨天越雲蘇還在教室裡。對,就是昨天,月考試卷陸續發下來了,他去上課。預備鈴已經打過,教室裡還是熱鬧得很,這邊一個女生笑著喊:“阿胖!我跟你說我文綜選擇題……”那邊第四組隔著過道向第三組傳遞筆記本:“你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還我都可……”班長冷不丁瞄見外面老易憑欄的背影,趕忙大喊一聲:“上課!”
頓時肅靜。老易慢慢走上講臺,環視一圈,想照例批評一句剛才吵得走廊上老遠都聽得到,像什麼話?他都看到了只有一個同學真正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一句話也沒講。可是不知怎麼地竟沒說出口。越雲蘇的“安安靜靜”太沉重了,那不是秋水澄靜,而是黑雲壓城。
上課懶抬頭,下課不離座。這個越雲蘇。
2
就在這個下午,一場雪悄然而至。能找的都找遍,如果再找不到,接下來該去公安局立案……老易懷著沉甸甸的心情整理批改過的作業紙,翻到字跡猶在人不知何處的一張,心頭更如同壓了鉛。
可一抬頭,她站在門口。
老易瞪大眼睛疾步上前:“越雲蘇!你去哪裡了?!”她不是幻影。老易轉身回桌前找通訊錄打電話,那學生乖乖地坐在凳子上,看他對著電話解釋了半天。他終於擱下話筒問:“你願意現在回家還是先待在學校?嬸嬸在上班,不能來接你,老師送你回去。”
“在學校。”想來是聽見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在哪裡找到她的?哦,她自己來的,那她怎麼不回家?見鬼了這是……老師你跟她說我在上班沒空去接……”
“……那麻煩老師你下課帶她回來。”
一串忙音。這個性情古怪的學生就坐在這裡,默默注視著電話機。
老易邁出門檻半步,又忍不住回頭,生怕他前腳離開,後腳藤椅裡的越雲蘇就變成一隻麻雀飛走。可他不用擔心,麻雀雲蘇實在是倦了。她捧著杯子喝了點熱水,茶煙和朦朧睡意氤氳。老師的辦公室她極少極少來,但她其實挺喜歡這裡,空氣中瀰漫著舊書、老木頭和塵埃親切的氣息。桌上一疊剛印好的練習卷,一支紅筆,還有一盆小仙人球。隔著一個空位,三班的地理老師往這邊看了一眼,似乎還對她笑了笑。兩個學生從門外急匆匆跑過。楝河在下雪。
這一覺睡得好踏實,她聽見自己深深起伏的呼吸。靈魂脫離了疲憊的軀殼,走到外面去。天很快暗下來,雪下得越來越大。潔白柔軟的雪花落滿了窗下的小花壇,花壇裡此刻形似聖誕樹的萬年青,還有它們頭頂的窗臺,淡綠色的木窗欞……稜紋玻璃的每一格都在屋裡的燈光中浸泡過,那飽滿的蜂蜜檸檬黃的顏色讓人記起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忽然下課了。老易來帶她回去,兩年半里呼吸和腳步丈量過千百回的路,這次終於不是她一個。鑰匙轉動了兩道才開門,那麼這時家是空的。冷鍋冷灶需要快些暖。如果天光還未暗透,就先不開燈。叔叔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嬸嬸帶著她和妹妹。若妹妹早放學回來,在嬸嬸下班回來前的短暫時光裡,她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聊聊天,女孩子家莫名其妙地就笑得不知所以,只有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不過十七八歲,平日裡怎麼成了七八十的老嫗。性情與衣裳同樣暗沉古板的雲蘇,有的女孩是公主,有的女孩是女巫……真像一首歌謠,小女巫雲蘇笑著掩面,舉手間黑袍的廣袖灌滿了風,帶著它飄飄飛走了,於是她掙脫開來,灶臺前女生越雲蘇一襲白裙子,像自負地拉著橫纜的翠翠似的,搖著鍋鏟,笑抿著嘴……正說的熱烈,嬸嬸冷不防推門進來了,姐妹倆頓時下意識噤聲。
她自造的沉默醞釀自飲的不安,真苦澀,黑袍子沒有飄遠,它從屋子的每個暗角圍攏過來,空氣中的閃電密密地穿針引線,直到那一襲黑衫從頭到腳,比之前更嚴密地裹在身上。天這麼冷,怎麼還忽動心思穿白裙子。
空白的沉默終結於瓷器的迸裂,嬸嬸衝上來奪過她手中的碗,怒道:“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我辛辛苦苦養你們兩個,養了兩個仇人麼?越雲蘇你莫作白眼狼,沒有你小含怕還不懂得偷偷摸摸地說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3
今天是什麼節日,怎麼滿街的櫥窗格外美麗?
那座橋到了,過了橋,河邊的小巷子裡就是嬸嬸家。她不再往前走了,趴在橋欄上,看橋下的流水。“老師,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跑出去了?”“知道了也不要緊,大家不會怪你。”“我當時實在……委屈,可是出來,冷靜了,又怕了……”“雲蘇,有什麼事要說出來,老師、家長和同學都會和你分擔。”
不,她不會說的,雖然她喜歡這樣的安慰。慢說那是些被指斥“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事情(雲蘇嘆一口氣:嬸嬸以為她們說了什麼?)即使最簡單的表露也讓她不安。只有像一隻蛤蜊一樣包裹著堅硬冰冷的外殼不將喜怒形於色才不會忽然招來讓人始料未及的責罵和非議,可是這樣做,這樣做了她又不好過,她越雲蘇不是心如死灰,不是古井無波,沒有天生的好性子,可以在塵埃裡也心平氣和。只有她們家的女孩子是這樣的嗎?終其一生都是這樣的嗎?
雲蘇仰面望天。雪花靜靜地落下,落下,看久了,會覺得是自己在上升。易老師專注地聽著她時而急促、時而艱澀的敘述,如同一個心有慼慼的知己,一個沉穩篤定的兄長,一個帶她解決一切困局的,她可以信賴的人……“老師,易老師,所以我現在生活的黯淡和艱難都是暫時的對不對?” 河水從橋下緩緩流過,倒映兩岸的燈火,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溫柔地融入水中。易老師鄭重地點點頭,向她保證道:“是的雲蘇,你會……。”
她睜開眼。
昏暗中怔了幾秒鐘,時空才重新歸位,巨大的失落和悵惘襲來。她徒勞地去追趕那個清晰得令人心痛的夢,未聽完全的話,雪中的河……緩緩卻堅決地流走,留不住了,越雲蘇……
她從雪片撲打的窗邊望出去,一片昏暗的校園裡只有路燈亮著。放學應該有一會兒了。學校一向節流,放學半小時後至晚自習前半小時教學樓是斷電的。老易正在樓下的院子裡研究羽衣甘藍,肩上落了一層雪。“雲蘇,你嬸嬸剛才打電話來,她臨時要加班來不及做飯。鬱老師也來了,老師帶你吃了再回去?”
“……嗯……”
“要不要跟嬸嬸再通個電話?”
“不要。”
4
這家小麵館,她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就開著。那時的越雲蘇可想不到有一天兩位老師會帶她來這兒吃飯。真是尷尬。她僵直地進店堂找一張最裡邊的桌子,無意識地揪著袖口的散線,很懷疑自己等會兒能吃得下。 老易去後廚點單。教英語的鬱老師還很年輕,像一個姐姐,她輕車熟路地拿了三個人的碗筷到門口燒水的鋁鍋裡燙了一遍,簡易殺菌消毒法。
雲蘇對鬱老師挺有好感。她總讓她想到圖書館邊的木樨。她理想中的女孩子就是應該像木樨香的,溫暖,大方,篤定。這樣的平和坦然,是與日俱增還是與生俱來?她真好奇老師十七八歲的年紀是怎麼過的……總之不會像她一樣。誰都不會像她一樣。
面來了。砂鍋升騰的熱氣和翻滾的香氣直撲上來,瞬間讓人產生一種暈乎乎的幸福感。老易示意道:“趁熱吃。”鬱老師遞給她燙過的溫暖的筷和勺,雲蘇抖抖索索地拿起勺子,先嚐了一點麵湯。牆角的小電視機放著一部肥皂劇,對白傳進耳朵裡,聽一會兒就大致明瞭情節。面真好吃,比她自己做的好多了……心頭和鼻頭驀然酸得不可抑制,她急切地想獲得些什麼,她這才想起在夢裡老易並沒有給她答案,他只是傾聽。那時對她而言,有人在聽已經足夠了,可現在不夠了。她鼓足勇氣,囁嚅道:
“老師……為什麼……為什麼有的人很可憐,就能遇到一個人能理解他……對他好,可有的人明明……是一樣的,卻誰也遇不到……什麼也自己忍著啊……”
老易正沉浸在思索中(等會兒要如何跟雲蘇嬸嬸對話),最後一句才懵然抬頭:“什麼冷了?……面?”
她恨不能化成一縷輕煙和著碗口熱氣飄散。鬱老師靜靜道:“雲蘇,那只是戲。”
她無力道:“戲就可以騙人嗎?”
“戲可以自欺。”
老易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懂,探詢地注視了她一會兒,索性進入正題:“雲蘇,以後不能這樣任性了知不知道?”
雲蘇心虛地點點頭。這一鬧,往後全班同學兼老師怕都要對她改觀了。
“情況老師大概聽嬸嬸說了,大人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老師知道你委屈,但是再委屈也不能這麼衝動。這樣的衝突很多家長和孩子之間都會有,難道都用離家出走來解決問題嗎?對不對?”
對,他說的都對,但她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這樣無關痛癢的勸解……她希望像夢裡一樣地跟老易說話,想要他的安慰和肯定(人有時就是為了多傻的一個肯定活著),可離了夢境,現實的力量似乎太強大了,容不下戲劇性和溫情脈脈。這個跟童話和空靈都不沾邊的小麵館,外面下著飽含水分的溼雪,它們飄落在腳踏車輪下和行人的腳底,瞬間融進地磚縫隙,無法堆積。
老易接著嘆道:“你這孩子也實在有些倔強任性,不過一次考差了,嬸嬸說了你幾句也是心急,總是為了你好……”
雲蘇忽然嗆到:“考……?”“當然對我們來說不算考差,”老易連忙安撫,“但嬸嬸希望你成材的心情比較急切,要求高一些也可以理解……”
她緊繃的腰背倏然懈下來。考差了就離家出走……她越雲蘇還不至於。她隱忍得夠了,她慣用黑袍子遮擋她的感情,她的渴望,她的青春,她在人前從不多話,不笑,盡力與人無愛亦無嗔,卻沒想到隱忍至此,別人連傷了她還要她將傷口遮蔽,彷彿那是一個羞恥,最好視若無睹。
最好自我催眠:它不深,不痛,不存在。
“雲蘇?”
說吧。心裡有個聲音說。說出來。別再一個人撐著。
她掙扎許久,抱著孤擲一注的心情開始:“老師,我……”
兩束目光關切地看著她。她咬咬牙,繼續:“我總覺得很累……”
老易語重心長:“所以你們一定要注意休息,要勞逸結合,晚上不要開夜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雲蘇忍不住說:“不是,是感覺自己活得很累。”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話裡飽含的情緒和隱忍一撂到空氣中立刻蒸發,顯得蒼白又可笑。我的天。她在想象中對自己說:你才多大啊,就說這話……
“雲蘇啊,你才多大,就說這話?”
……
“你還是太小了,見得太少了,所以痛苦消解不了。其實論吃苦,我和你嬸嬸這一輩人吃的苦遠比你們多,我們不也過來了,是不是?”
“你們在這個階段要分清輕重緩急,有些事情沒必要想,該放的要放下。老師也知道人在高三,有這些心理波動很正常。你覺得需不需要讓老師跟每個學生都談一談?我明天跟你們班主任商量一下……”
雲蘇忽然道:“我不想談。”
她低頭吃麵。眼淚落進碗裡。她恨自己是不是有把一切事情弄砸的天賦,那麼多的開場方式裡選了最笨的一個,於是接下來的都不對了。她知道老易正直認真一片好心,他是她最敬重的人,否則她也不會找他。她明白,她明白那些耳熟能詳的道理,它們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它們放諸四海皆準,它們圍著她的心繞圈圈,抵達不了深處的理解。
她放下碗,抽一張紙巾。又抽一張。怎生又落得如此境地。老易望著她凝重道:“雲蘇,心思不要太重。嬸嬸工作養家的壓力也很大,你要學會理解她。”她把臉埋在紙巾裡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什麼時候小麵館裡已坐滿了人,一片模糊沸騰的喧囂里老易在對面遙遙地說:“不管多難過的事情都會過去,只要你勇敢面對,”誰的手機鈴聲響了,又被按掉。“方法總比困難多。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再回想當年,會發現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普希金的那首詩你還記得嗎?你們初中學過的。”
……雲蘇忽然意識到老易的疲憊,忽然發現,他不是神。他也會對她頭疼,無奈,他也不能夠幫她解開所有的結。這首詩她記得,多少次默唸過當一貼藥……可她長久以來期盼的,尋求的,等待的……
她長久以來期盼的、尋求的、等待的,是一把鑰匙嗎,能開啟這一路上所有的懵懵懂懂的門?是一盞燈,能指引她黑暗中四處碰壁的路?一個護身符,好讓自己從此能夠無所畏懼地穿過這世間,還是一個保證,即使是為了安慰她才編的謊言?
越雲蘇緩緩坐直了,閉了閉眼:“記得。”
她說:“謝謝老師。”
5
老易和鬱老師送她回家。光禿禿的梧桐樹下停放的腳踏車和電動車。烤紅薯的小攤。百貨店老闆把門口裝著板刷的塑膠筐拖回店裡,雪花寧靜悠揚地飄落,飄落,多美麗。大街小巷,路上匆匆的行人。一戶人家蔥油烙餅的香。轉換成巷道清冷的氣味。到家,叩門,開門的是欲言又止的妹妹。沉默尷尬的相見,老師們和嬸嬸有些話說,她先回房休息。
她沒換衣服,也沒開燈,掩了門,在窗邊慢慢坐下。窗外黝黑的河水千百年地流過,她痴痴鈍鈍地看著。簡陋木門外傳來樓下隱約的談話,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心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一絲感傷感慨感嘆感觸,好像感覺都死了。
雲蘇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專心致志地看河水。對岸的燈火映入河中,一盞一盞像漂浮的小燈籠。那窗裡的人們在幹什麼呢,在吃飯呢,吃了飯洗碗,洗完碗,孩子寫作業,爸爸看新聞,媽媽邊看邊織毛衣。最最尋常,一家人圍坐……可是她什麼時候才能有個這樣的家啊?她忽然很想要,想要得等不及了,這苦澀難堪的青春什麼時候過去,這漫長艱難的成長什麼時候完成,她這樣坐了多久,剛剛回家時看著的流過這窗下的河水,現在到哪兒了?雪花落到水裡,就消融了,與河水一起到遠方,雪花落在更遠的地方,更高的山上,會形成積雪。然後春天來了,它們融化了,雪水匯成源源不斷的水流,下高山,到平原,越丘陵,來到她窗下,晝夜不歇。它們這一路,會環繞很多個楝河一樣的小鎮,接納很多條支流,攜著沿途的所有泥沙和雨雪,和岸邊所有的凝視……
有人上樓,有人進來,有一雙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她眨眨眼,一滴滾燙的水珠濺落手背。
老師,你在我這個年紀,會不會害怕?
大女孩輕聲答,會。
會不會不快樂?
會。
會不會不知道能往哪裡去,會不會喘不過氣來,會不會很想很想對一個不可能的人,說很多很多話,卻什麼也說不了?
都會。
那將來會好嗎?
會好。
滾燙的水滴愈發密集,落在她手背,匯成小溪。她低低詰問:真的?
你信我。
6
女生越雲蘇沉沉地睡著了,直到突然而至的亮光讓她眯起眼。
一個人立在玄關那裡,揹著光,看不清表情。
雲蘇忽然起身上前抱住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微微不可思議地,嬸嬸也遲疑著,拍拍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