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和很多詩人不一樣。
白居易寫詩的時候是一定要讓不識字的老年人都讀懂,讀不懂他就不發表,直到改懂了為止;再看李白的詩歌語言,其實也是比較直白的,很容易調動起人的情緒;杜甫則屬於寫實主義,詩也同樣要讓人能看懂。
但李商隱不一樣,詩歌怎麼隱晦怎麼寫,怎麼迷離怎麼來,以至於許多詩雖然每個字都能讀懂,組合起來在寫什麼,到底描繪了怎樣的情感,就很難摸清楚。以至於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這裡的“西昆”指的就是李商隱。
很多詩人都在題目裡把寫作主題標明,甚至怕沒交待清楚,還要寫很長的引言,把背景及寫作目的寫個清楚明白。李商隱就不愛寫,他用“無題”,或者就選詩前兩個字當題目。
但李商隱獨特的能力也就在於,他的詩確實充滿了謎題,千百年來引著人們去追索尋覓,但即使你不知道他具體是在寫什麼——是在思念故友,還是悼念亡妻,或是託寓政治,都沒有關係,你始終會覺得他的詩很美,美得離奇;又最終會為其中瀰漫的情感所打動。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錦瑟》如此,今天我們要說的五言詩《天涯》亦如此。
天涯·李商隱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xiá)。鶯啼如有淚,為溼最高花。
《天涯》短短二十字,個個字都認識吧?但他在寫什麼呢?
有人說這首五言詩很唯美,當然美。不解其意,依然會覺得它詞句優美,意境優美。但唯美的一字一句中,卻又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傷悲。可這悲傷具體指的什麼,還得靠猜。
詩作於李商隱到四川梓州幕府任職,已經算是李商隱的“夕陽晚景”。此刻到梓州的李商隱,愛妻已逝,留下幼子弱女在長安。他在梓州的四年裡,大部分時間都鬱鬱寡歡。
詩首句說:美好的春光裡我只身在天涯,天涯的一輪紅日又在緩緩向西流去。
詩歌自古有傷春悲秋的習俗,所以詩人開篇提到“春日”,自然讓人聯想到一派美好的春光。可他又以一個“天涯”收尾,因為身處天涯,哪怕再好的春光在眼前也是無濟於事。
《古詩十九首》有“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天涯,除了形容地理距離上的遙遠以外,同時也表明了心理距離上的遙遠,無法觸達。
可詩人用了一個“天涯”還不夠,接著用頂針的手法再又一個“天涯”啟句,春光無限好,誰又能解其中轉瞬即逝的傷感與憂愁。人在天涯本就夠悲傷,更何況春光還是如此短暫呢。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又銷魂”,光陰苦短,人生荏苒,偏又聚少離多,怎不教人傷感?
李商隱所在的晚唐時期,皇位更迭頻繁。他僅存的46年人生裡,就歷經了唐憲宗、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唐宣宗六位帝王的輪換,他自己的官職,也是一換再換。
代表著政治理想的仕途上風雨飄搖,個人情感寄託方面又經歷愛妻逝去的打擊,與孩子也相去甚遠,這多重因素讓李商隱更能刻骨地感受到悲痛。
下句“鶯啼”與上句“春日”相呼應,本身也是代表著生機與活力的景象,“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鶯啼”讓人想到的,是鬱郁樹林中,絢爛春光裡脆生生的啼鳴聲。
可他接著說,“鶯啼如有淚”,黃鶯啼鳴又怎麼會跟淚結合在一起呢?可杜鵑哀啼會啼淚咳血,黃鶯又為何不可呢?所以他說,如果黃鶯你啼叫時有淚水,就請為我將淚灑向開在最高枝頭的那朵花吧。
李商隱的詩歌中,很常用到諸如“遠”“盡”“重”等這類具有隔絕性的詞彙,同時,他也愛用“高”字:
高桃留晚食,尋得小庭南。《深樹見一顆櫻桃尚在》
高松出眾木,伴我向天涯。《高松》
“高”,讓人聯想到“曲高和寡”的孤寂感。同樣在《古詩十九首》裡,有一篇《西北有高樓》,是寫西北高樓上的歌者與絃歌聲,體現了一種“對高飛遠舉的嚮往和追求”,也是一種“甘於寂寞、處身高潔的感情和持守”。這與李商隱在這首詩裡傳遞的情感是很相似的。
同時,尾句“淚溼最高花”,讀書君在初讀時,腦海裡面一下子聯想到宋之問的一首《度大庾嶺》,在這首詩裡,詩人用各種意象表達了對故鄉的懷念,尤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最為感人。遊子對故鄉,對長期居住的地方的依戀,是人之常情,連動物都有“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的情結呢,更何況人呢?
結合此意,“最高花”還有一重含義。因為在很多天涯遊子那裡,是要站在“高樓”,在最高點的地方望遠方視野才最為開闊,才能望到最遠的地方,極目遠眺,或許就能看到故鄉的一點點影子吧。
但是山高水長,煙雲迢迢,就連最高的地方都不能望到我所思念的地方,那還有什麼能阻止我的悲傷呢?
所以,在《天涯》裡,有空間的無限悠遠與開闊,有詩人這個抒情主體的孤獨與渺小,有花開在天涯,天涯日又斜的飄零與孤寂。
有人說他在感懷時代的江河日下,有人說他在悲泣時間與生命的流逝,有人說他在傷懷愛人的消亡……
這無處不在的憂傷與悲慼縈繞在整首詩創造的意境之中,他的悵惘哀傷,他的深情悽迷,他的抑鬱悲傷,盡被融入這無處不美,不處不悲的字句當中。
而哪怕我們根本不懂他在悲什麼,也無礙於我們被這悽迷的悲傷所感動。而這,就是李商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