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熊逸
詩和遠方其實是同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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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已經越來越成為我們掛在嘴邊的詞語。
平日裡往返於辦公樓和家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總會讓人疲勞,而旅行就像是生活的調味,短暫離開常居的城市,去感受另一城市的風景。
而這一行為在千百年前的唐朝同樣存在。
當年紀尚輕的杜甫在繁華的長安城躊躇不前時,他同樣選擇了旅行,於是有了千古一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下面就跟著學者熊逸的解讀再來感受這首《望嶽》吧!
《望嶽》
杜甫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旅行的意義
開元二十三年(公元 735 年),唐玄宗親臨五鳳樓,恩賜百姓宴飲狂歡,還讓三百里之內的地方官帶歌舞團進京,在樓前表演競技,場面熱烈得不像話。
這是開元盛世的一個剪影,歌舞昇平成為時代的主旋律。
就在這一年的長安城裡,年僅二十四歲的杜甫考場失利,一顆壯懷激烈的心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杜甫的家境並不寬裕,僅餘的盤纏扛不住長安的物價,也沒有親友可以長久投靠。
這種境遇下的杜甫,就像今天背井離鄉,懷著滿心的熱忱和理想到一線城市打拼,卻拼不出一線光明的年輕人,甚至更慘。
因為杜甫除了參加科舉,再沒有別的求職門路了。
這樣一個讀書的天才,這樣一個要像古代聖人一樣輔佐明君、治理天下的有志青年,除了做官還能做什麼呢?
本以為天大地大,卻忽然被殘酷的現實一棒打倒,爬起來又發現這裡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今天我們很多人也遇到過同樣的境況——是狼狽回家還是咬牙隱忍,讓人左右為難。
豪邁一點的人也許會取出最後的積蓄,暫時從競技場上抽身出來,去旅行,去散心。天大地大,不妨養好精神回馬再戰。
杜甫畫像
杜甫的選擇跟我們一樣,一路餵馬劈柴,周遊齊趙大地(今天的河北、山東一帶)。
旅行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至少有兩點。
第一點,是擺脫舊環境帶來的負面聯想,因為在你受過傷的地方, 一草一木都有可能讓你觸緒傷懷。
第二點,是幫你擺脫工具意識,因為在熟悉的場景裡,你看到的一切或多或少都會工具化。
比如當你站在十字路口,隨便看看或者哪怕不看,你都知道這一條路是通往公司的,要在什麼時間坐車才能避開早晚高峰;
另一條路是美食街,下班的時候可以來這裡放鬆一下,填飽肚子;
你還知道哪一棟樓是醫院,哪一路公交車能把你載到哪個朋友的家……
一切對你來說都是達成某個具體目標的工具。
而一個人如果常年生活在工具化的心態裡,一定會面目可憎、一臉俗氣,連他自己都會覺得乏味。這時候,就有必要換到一個陌生的場景中。
即便那裡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沒有任何優美的風景,但也會讓人產生審美的快感,因為陌生的環境總會拉開人和生活間的審美距離。
當站在新的十字路口,你並不知道每一條路通往何方,也並不急著趕路。
這就意味著,這個路口對你來說並不是通往某個目的地的工具。這樣的話,就算走錯了路你也不會生氣,只會用悠然的心態欣賞街景。
步子快一點或慢一點都無妨,因為沒有了目標,就不需要執行力,而不需要執行力,當然就不需要苛刻的時間表。
今天的很多人之所以把旅行搞得很疲倦,就是因為不懂這個道理,沒有在時間和空間上讓自己和環境保持足夠的審美距離。
距離產生美。
你可以從這句話裡試著理解一個生活中的場景:
男人成功迎娶了愛慕多年的女神,可感情往往會由濃轉淡,這僅僅是因為喜新厭舊的天性嗎?
並不全是。
愛慕可以幫人拉開審美距離,而婚姻生活是工具化的。工具化一定意味著零距離,零距離一定會讓美感消失。
詩和遠方其實是同一回事
最好的審美距離不但要“遠”,還要“高”。
即便你沒有出門旅行,但只要登上你所在城市的制高點——
也許是一座山,也許是一棟高樓——你就和現實生活拉開了審美距離。
在俯瞰的視角下,一切熟悉的東西都變得陌生了。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變化,是因為雖然所有的街道和房子沒有發生任何實際的改變,但原有的空間關係突然消失了,你的新視角賦予了它們全新的空間關係。
詩的美感其實就是這麼來的。
你想想看,有哪一首詩的內容完全超出了人們的生活經驗呢?打動我們的那些詩句,喚醒的不都是我們熟悉的經驗和情感嗎?
為什麼同樣的內容,用日常語言講出來就平淡乏味,寫進詩歌就激盪人心呢?
原因就是上面講的那番道理。
詩歌表達的內容就像你所在的城市裡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子一樣。
但詩歌語言運用了倒裝、比喻、押韻等修辭技巧,形成了一種和現實生活拉開審美距離的新語言,這種由距離帶來的陌生感產生了美。
“詩”和“遠方”從登高的角度來看其實是一回事,所以它們才能成雙成對。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很難理解詩歌之美,也不能領會旅行的意義。
新文化運動的時候,胡適帶頭提倡白話詩,之所以轟轟烈烈很多年之後最終草草收場,在我看來,就是因為胡適和他的追隨者們不明白美學的這一套基本原理,不明白用白話充當詩歌語言是不可能拉開審美距離的。
詩的語言,一定要和日常語言涇渭分明。
所以我們可以說,以登高為主題的詩為我們拉開了雙重的審美距離。
反過來看,如果一個人既不登高甚至從不旅行,也缺乏對詩歌的感受力,那麼他的嘴臉就容易顯得俗氣。
從美學角度定義俗氣,就是人和現實生活拉不開距離,一切所想所做都是工具化的。
俗氣倒也不能說全是壞事,因為它往往意味著腳踏實地,做一切事都追求價效比。
但為什麼我們不喜歡俗氣的嘴臉呢?
這是因為俗氣的人生會把人的動物性體現得淋漓盡致,即便坐擁金山也活不出高階感來。
高階感總是和實用性背道而馳的,登高也是一樣, 攀登的既是物理意義上的制高點,也是精神意義上的高階感。
杜甫漫遊到山東地界的時候,迎面遇上了高聳的泰山。雄渾的景色讓他心旌搖盪,寫下了這首著名的《望嶽》。
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甫還只在泰山腳下,從遠眺到近觀,被山勢激起豪情,決定登上山頂“一覽眾山小”。
變小的當然不僅僅是“眾山”,還有凡俗的一切。
科舉失利又如何,理想一時無法實現又如何,種種瑣屑的苦悶只因為站得太低,看得太近。
既然生當盛世,年輕的熱血總不會結冰的。
詩人此時僅僅在山下想象登高,想象登高之後的上帝視角,就已經可以使他從挫折當中滿血復活了。
這就是盛唐氣象下的健全人格,讓後人不斷從詩句裡心慕手追,感動於詩人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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