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人民日報海外版
石頭,那麼多的石頭,有序地堆在一起,堆起一個石頭列陣,堆起一座沒有一塊磚瓦的博物館,讓你想到這裡的地名:石倉。但你絕對想不到,裡面精心儲存的,是來自村民家中的一份份發黃的契約。這是深藏於鄉間的驚豔與驚歎,就像一座雕塑,固執地守著自己的諾言。
繁華古村落
浙江省松陽縣石倉古村橫臥在風的長笛裡,水稻和茶田在笛聲中起舞。石倉溪映照著蔥蘢的大山,白色的山茶花順著溪水飄揚。小路上,擔著畚箕的老人還在忙著。空氣清淨,天藍得透亮。一座座老宅,如發黃的線裝書,堆疊在夕陽中。
這裡住的,大部分是從外地遷來的客家人,每一次遷徙都是亂世。石倉地處棲霞深山,有可耕的平地,還有流溪,符合所有棲身的條件。逃難者留下來,開荒種地,繁衍生息。他們在山坡上發現了鐵砂礦,於是採掘淘洗,置爐冶煉。
石倉人一點點積累,一點點做大,而後修建祠堂,尊祖奉教。他們把供奉祖宗的祠堂叫作香火堂,只要香火在,人氣就旺。圍著香火堂建起了大屋,近30幢廳井式宅院,顯示出村中過往的輝煌。
在石倉人開基創業、買田置地的過程中,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契約,比如闕天開家傳下來的230份契約文書,涵蓋了乾隆、嘉慶、道光、光緒各個時期,種類繁多,有土地、店屋、林木、魚塘、水堆、鍊鐵砂扎等,涉及金額1000萬文。
富了不忘祖訓,有事大家做,有難大家幫。凡造橋修路、建祠擴廟及其他事情,石倉人無不仿效先賢,捐資出力,由此構成一個互助互愛的和諧家園。
石頭博物館
石倉古村的契約,最早時間是明代隆慶六年的,其他多數集中於清代至民國時期,漫長的歲月接續了200多年。賣契、當契、租契、借契、抵契,涉及範圍之廣超乎想象,包括婚喪嫁娶、過繼續絃、土地交易、房屋買賣、商業憑據……除此,還有分家書、賬簿、票證和法律文書。
走進博物館深長的展室,就像進入一條跳動的血脈。這裡離從前很近,離祖母很近。雖然契約都老舊了,卻仍帶著歲月的體溫,讓人想到辛勤耕耘,想到經營致富,想到安居樂業。可以說,這裡是有人情味、有煙火氣的地方,既藏著溫情綿綿的細雨,也藏有熱望暖暖的火焰。
近萬份的契約,曾被它們的主人精心地儲存在層層布包裡、箱子底、老屋深處。說實話,老舊的契約早已失去了它的表面價值,但是,它的內在價值卻散發著無盡的力量。
我在博物館見到了一個人,他總是守在這裡,凡是有參觀者進入,就熱情地迎上來,給你講解,回答你的提問,這個人就是闕龍興。我慢慢地知道,正是這位村裡的小學老師,積極蒐集和整理了這些契約。而他的興趣,竟然是上海交大的曹樹基教授引出的。
老闕聽說曹教授打聽“祖先留下的寫字的東西”,就知道這些東西一定有著不一般的價值。幾天以後,老闕就在他家的一座老屋裡,翻找到一些契約文書,他立刻打電話給曹教授。從曹教授喜出望外的語氣裡,老闕越發感到這些陳舊地契的珍貴,於是用心地搜尋起來,先從自家和親戚中找到了百餘件,又憑藉與村人的良好關係,從家族和石倉的六七個村莊做起,漸漸積累到上千份。時間還在繼續,契約不斷增加。看到有人如寶貝般地珍藏,老闕就拍照影印,原件留給人家。這樣,在曹教授的指導下,老闕不僅積累了五六千份契約,而且還知道如何分類、整理、修復。
影響大了,也便有了建造一座契約博物館的動議。各方關照下,一座知名專家設計建造的龐大石頭建築,終於矗立在石倉溪旁,成為中國古典村落裡的獨特風景。這樣,作為農村社會形態的活標本和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石倉契約受到學界的深切關注。老闕也成了這方面的專家,他與曹樹基等人編纂了五輯四十冊的《石倉契約》,實證了松陽石倉一段厚重的歷史。
契約如鏡子
塵埃落在時光裡,有的契約字跡已經模糊,但無論你站在哪個契約前,似乎都能感知到其中的資訊:女子36歲時丈夫去世,她帶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改嫁,男方也有三個孩子,孩子母親一年前病故,兩家合成一家,立下契約字據,視他子如己出。之後的日子裡,兩家果如一家人親密,孩子們相處也很好,長大後各自成家,依然孝敬兩位老人。那份契約也始終伴隨著他們,作為傳家至寶。
老人將心愛的女兒嫁與女婿,看女婿家底薄,怕女兒嫁過去吃苦,便將三處好地出讓,耕作、出租、典賣,任由女兒女婿支配。在場作證的是老人的三個本家兄弟。三處地塊雖然不大,卻是老人一點點經營出來,種什麼都有好收成,現在讓給女兒女婿,難得一片父母心。
一份份契約就像一面鏡子,方方正正地映照在我們的面前。每一個契約周圍,都聚集著無數的人。這一幀幀會說話的老物件,不管你來沒來,它都在那裡喋喋不休地訴說著過往的故事。
不要覺得這些契約與我們無關,歲月中走過來的都懂得,契約曾經帶給人們的精神和力量。契約,既是一種個人行為,也是一種社會行為。有了這些契約,才有了純真淳厚的民族傳承和文化傳統,才有了石倉及松陽70多個古村的錦繡繁華。
夕陽西下,七彩的暉光覆蓋了整個石倉,黃牆黛瓦之上的契約博物館,顯得愈加深厚凝重。隨著夜幕的拉開,那些石頭包裹著的契約,將再一次沉入堅實與堅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