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論:中國民間話語的史記

劉剛/文

王朝有史,民間有戲,戲說是人民自己說史,南戲有史筆。

“民間”是什麼?是國家的社會形態,是人民的空間存在。“民間”是生產方式的群眾性分佈,是經濟要素的市場化集合。“民間”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存在,是以家庭維繫的文化中國。

國家的自然形態,叫做“江山”,“民間”坐落於“江山”。國家的文化形態,叫做“歷史”,“民間”承載著“歷史”。中國除了一部“二十五史”承載“正史”外,“民間”承載歷史的方式很多,戲劇是其中之一,所謂“戲說”歷史。

勾欄瓦肆,結綵開張,衣冠粉黛已登場,從上演宋、元雜劇開始。王朝更替,江山易代,悲歡離合還沒完場,一轉眼,便脫掉宋、元戲服,換了明朝裝。王朝如衣裳,到了明朝,朱家皇帝穿上龍袍,戲劇還是民間的歸民間,但是變了調,換了腔。

宋元明之際的戲劇運動,從南戲到北曲,有著民間化的鮮明軌跡。

士人與才人

南宋時,沒有考上科舉的落第秀才們,自發地組成書會,一邊複習備考,一邊寫劇本自籌膏火之資。久而久之,先覺者索性放棄科舉,成劇本專業戶。宋元戲說,都出自書會,從南戲到北曲,均由書會才人主筆。

如果說,書院是民間思想者以學術目的形成計程車人團體,那麼書會則是民間文藝者,以藝術為目的形成的才人團體,士人與才人,分屬於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

士人作為精英,有著制度安排的政治仕途,處於上層建築;而才人則活動於社會基層,要在經濟基礎裡安身,從市場需求中立命,兩者之間隔著一道科舉的門。就大體而言,進了科舉的門,就成為士人,進不了的,就去做才人。

士人隔著科舉的門縫看,當然要把才人看扁了。才人從科舉的門外瞭望,所見不確,難免也會看走形,如果才人對士人不滿,寫“負心戲”便是才人的拿手好戲。

北宋南渡以後,書會隨著南戲從溫州開始,再到臨安。《永樂大典》僅錄三種南戲,《小孫屠》和《錯立身》都出自“古杭書會”,《張協狀元》出自“九山書會”,“九山”是溫州的別稱,古溫州又叫永嘉,所以,又名“永嘉書會”。

像書院一樣,元朝初年,書會也北上了,在元大都北京紮了根。元代最早的書院,是窩闊臺時期的太極書院,而最早的書會,則說不太清楚。不過,在《錯立身》戲裡,編劇才人自稱“一管筆如飛,真字能鈔掌記,更壓著御京書會”。“真字”是正楷,“掌記”是劇本。看來能用正楷寫劇本,在書會里,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情,說明才人那一筆好字,不輸於“館閣體”,可以像士子那樣去參加科舉考試了。其中還提到了與“古杭書會”同時的另一個書會“御京書會”,說明當時一南一北兩個書會中心已經出現,南有古杭,北有御京。

“御京”二字表明,御京書會就在京城元大都。據學者陳萬鼐研究,“御京”與“玉京”同音,如皇帝“御旨”亦稱“玉旨”。因此,御京書會很有可能就是玉京書會,大都內,人稱“玉京”,外則稱“御京”,強調書會的皇城身份,突出書會的中心地位,那時敢說“壓著御京書會”者,必是江南吳越才人。

玉京書會的班底,都是燕趙才人,而主持,便是“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的總編劇、總導演還兼著演員、後來被稱為元曲四家之首的關漢卿。

還有一家,叫“元貞書會”,也是一班燕趙才人搞的,也起了個向皇朝國號靠攏的彷彿皇親國戚身份的名字,它的名字跟元朝的國號一樣,都是從《易經》裡來的。

文學史上的元曲四大家,就在這兩個書會里,王國維寫《宋元戲曲史》,以他們為主流,用了傳統士人眼光,將他們放在唐詩宋詞一脈上,作為元曲代表來寫。王國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

“元之曲”裡有南戲嗎?很少有人這麼一問,因為,元曲來路跟南戲有所不同。元曲來自陽春白雪的唐詩宋詞一路,而南戲則從下里巴人的方言土語發展而來,元曲作為唐詩宋詞以後“一代有一代之文”的新的文體樣式,被王國維推崇。他說:“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但都不如元曲。所謂詩言志,詞抒情,都難免有隔,只有元曲敘事,能一任自然,一是由於文學形式本身使之然,二更由於元劇作者皆非有名位學問的人;其作劇,也沒想要藏之名山,傳之後世。只是興之所至,自娛也娛人,直抒胸臆,不避不諱,與時代之情狀契合,而真摯之理,與秀傑之氣,流露於劇本的字裡行間。因此,“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

“自然”,是從已經形成的文學樣式上來說的,而對於創作者本人的要求,則是“自由”書寫,至於情節如何安排,思想是否正確,人物矛盾與否,則一概不管不顧,只管以自由的表達獲得自然效果。

元初科舉未開,當時讀書人有兩個去處,一是書院,一是書會。去書院的,要代聖人立言,等待朝廷召喚;去書會的,要為百姓發聲,從市場經濟裡找飯碗。元初書會的構成,已經不純然是落第秀才了。士人無科舉可考,無仕途可去,也要往市場經濟裡安身,於是,轉身去了書會做才人。

這些人加入進來,不但擴大了書會才人隊伍,還對才人提出了更高要求。在南戲《司馬相如題橋記》中,有“一位才人的自述”:看這個才人,將那六經三史、諸子百家,略出胸中餘緒,九宮八調,編成律呂明腔……學養與樂感兼有,這樣的書會才人,似乎要蘇軾加上柳永才夠。

不知這位南戲才人出自哪個書會,也許他自吹,但他如此高標,若是個村秀才,怎起得了這般大話頭?就是個落第秀才,那思想也發不出這等高燒!還有編劇,對情節也很講究,那才人還說:做雜劇,如穿梭織錦,要一段勝於一段,又如種花一般,不光要“桃李芬芳”好看,還要“看那收園結果”。這種帶有士人精英刻意追求思想性與戲劇性的統一,顯然不入王國維的“自然”法眼。

我們來看另一位“才人自述”,他可不是個無名氏,而是元曲裡最有名的那一位,關漢卿這樣說:“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可見,他不在“六經三史”裡端拱,做老學究,而是在花酒茶馬音律中,活得朱顏不改,極盡風流,了無閒愁。與他相伴的,都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他是個不知老的美少年,“佔排場風月功名首”,做“錦陣花營都帥頭”。

這還不夠,他要把“我”說透: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這是三千年來中國歷史上第一篇有關自我的宣言,比晉人空靈的“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更為有聲有色,更加有血有肉,名士自我,不及浪子自我赤裸裸。

自我、自由、自然,三者相通,通就是“不隔”,這個“浪子班頭”,便是王國維不吝讚詞說他“一無依傍,自鑄偉詞”的關漢卿。因他“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稱“元人第一”。也因為他,元曲才入王國維的自然法眼。

沒有人比王國維更懂得關漢卿了。一個偉大的矛盾由此形成,三千年來,最拘謹的一人,居然與最放蕩的一人,在六百年以後,於內心深處,得到了怦然印證。

由此我們可以想見,嚴於律己的王國維內心,多麼渴望像關漢卿那樣無依無傍、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絕對自我的放蕩一下。這一天終於來臨,他要絕對自我一回,可他並未絕對於生,而是絕對於死啊——“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要是他能像關漢卿那樣,絕對的生一回,那該多好啊,但他是未知生,已知死,真是比“竇娥冤”還冤啦!

中國式悲劇《竇娥冤》

關漢卿寫了60多部戲,流傳下來的,據說有18部,而其中最有名的一部,就是這《竇娥冤》。中國傳統戲劇多寫團圓戲,雖多悲情,卻罕有悲劇,唯一的一部,亦即《竇娥冤》,也被人認為是“冤劇”,而非悲劇。但“冤劇”一說,也就說說而已,作為一種文學型別並不成立。不過,要說《竇娥冤》是悲劇,它又確與西方悲劇的經典樣式迥異。西方悲劇,有兩種型別,一種是古希臘的命運悲劇,還有一種是莎士比亞以來的人格悲劇,《竇娥冤》不屬於這兩種型別,我認為它屬於一種中國式的權力悲劇。

命運悲劇強調必然性,個人被必然性控制,身不由己,不能自主。人格悲劇加入了個人的主體性,是由個人選擇失誤而產生的悲劇。而中國式權力悲劇,則是用被權力鎖定的道德死結來勒死道德楷模,是用道德律來扼殺道德主體,竇娥就是這樣一位富於道德性反而被道德毀滅的美麗女子。

之所以產生如此異化,是因為在道德律和道德主體之間,被權力打入了一個楔子,將道德律轉化為法律,並以官府的名義將道德主體繩之以法。道德主體與道德律之間的關係,通常要受到社會關係總和的評價。

無依無靠的個體,對社會關係的總和進行絕望的抗爭,自由意志的美和個體人格的美,就成為總和裡的一個不可饒恕的異類,越是站在道德領地的高階,就越容易遭到道德群眾的謠言,在謠言的風暴裡,就越是搖搖欲墜,孤立無援,而權力的價值取向,則在群眾和謠言那一面,更何況專制的權力總帶有強烈的道德教化動機,而這一動機,就成為了中國悲劇的根底。

最早類式的悲劇,出現在《楚辭》裡。屈原作為被君權放逐的個體,憂憤不已,憤而投江,求一死。一死之後,被太史公追認,寫入《史記》,成為史有其人的悲劇第一例。同樣的悲劇被關漢卿載入“民間話語的史記”《竇娥冤》裡。

竇娥的原型,出自《漢書﹒於定國傳》,其中談及孝婦竇娥,順筆一帶,主要是為了表彰傳主於公的政績,卻被關漢卿慧眼識破,拿來放在民間話語裡,演義出一個感天動地的悲劇故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史官文化的孝婦,同民間話語的悲女有著怎樣的距離。

首先,是審美的距離。孝婦抹了太多的教化脂粉,而悲女則承擔著巨大的自己生存與社會道德的壓力,正如她所云: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呀,能將不盡的苦難舉重若輕,化為一腔閒愁。

小女子自道: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我今二十歲也……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呵!

她二十歲的內心,有一片《詩經》的風景,有一種淡然的黍離之聲。之後,她就是一朵悲劇的花呀,從關漢卿的筆下發芽,在元曲裡盛開。

其次,是有關正義。在史官文化裡,孝婦的正義,可以被平反,也能得到表彰,但她不能作自我表白;可在民間話語裡,悲女卻能自由地表達,獨立開花。

竇娥的性格典雅,從不怨天尤人,溫柔敦厚有如詩。她也會自問:莫不是八字該載著一世憂,莫不是前世裡燒香不到頭?然而,當正義被摧殘,天理遭扼殺,那邪惡的官老爺權杖將她殘忍屈打,那無情棍棒她捱不了,不由她不魂摧,恰消停,才甦醒,又昏迷,捱千般拷打,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打得她肉都飛,腹中冤枉有誰知?天哪!

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這時,她便罵,罵掉了史官文化裡的天和地——兩顆政治正確的大門牙: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臨刑前,她見了婆婆一面,對婆婆說: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裡,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佔我為妻。不料婆婆謙讓與他吃,倒把他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後遇著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

她還說: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念竇娥服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這就是王國維所說的“不隔”,這就是基於自由意志的自然表達。這樣的語言,不帶“思想”,比哈姆雷特王子問“生還是死”更具張力。

都說關漢卿是東方的莎士比亞,可他要比莎翁早兩百多年啦!莎翁若知有他在先,在後面追趕的,那一定就是莎翁了。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莎翁適逢歐洲文藝復興,而關漢卿秉承的卻是宋金以來的流風餘韻,歷史的運勢不同,反而使得後來者居上。

我們再來看看,竇娥的自由意志究竟有多麼強大!她締造了神話。

她說:監斬大人啦,有一事,若肯依了竇娥,我便死而無怨了。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不是我竇娥發下這等無頭願,委實的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聖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裡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劊子手又問: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

竇娥雲: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官雲: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娥曰: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滾似錦,免著我屍骸現;要什麼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著這楚州旱三年。官吼:打嘴!哪有這等說話!

竇娥雲: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願。做甚麼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怎麼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好冷風也!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旱三年呵,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可惜劇的結尾,卻未能免俗,還是從書生應試到書生做官那一套,以權杖為民做主作為解決問題的方案。一個未曾應過科舉的江湖才子,卻不去江湖找出路,而去科舉求仕途,關漢卿在此失足。莎翁能後來居上,是因為他為個人的命運,找到了更為廣闊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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