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蘇檬的故事|受限的格局

由 端木泰華 釋出於 休閒

  農曆臘月二十五,蘇檬跟袁朗坐在從縣城回包家村的公交車上。她擠在後面的座位上,吃著一根凍得硬邦邦的冰棒,來抑止那種複雜的氣味引起的胃部不適。

  她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北方的冬日像穿著破黑棉襖的老頭在踽踽前行,那些進城打工的中青年們都逐漸返鄉了,但這並沒有讓泥土裸露的鄉村變得熱鬧起來,一切似乎仍然是寂寥的。

  公司裡還沒有放假,他們這次是特意請假回來的。

  對於每月給公公婆婆錢的事,蘇檬已經想通了。只要公公婆婆不來跟自己擠,其它什麼事,她都能接受。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而且,給公婆些錢,袁朗心裡也好受些。

  不過,要讓她過年的時候再到袁朗家面對公婆,她一時半會也不願意。回自己家呢,又怕袁朗心裡不高興。於是,她就決定春節假期和父母一起出去旅遊。

  “我跟你爸的錢,我們自己掏。不用你們出。”在電話裡商量時,蘇檬的母親說道。

  “那不行,總得讓我們孝敬孝敬你們吧!”每月給袁朗父母錢的事,蘇檬沒敢跟自己母親說。有關吵架的事,也隻字未提。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須自己消化。

  “你們的錢存起來,能別亂花就別亂花,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母親這樣說的時候,蘇檬感到一陣陣的暖流湧上來,要是自己公婆也能像母親這樣想就好了。

  跟母親商量好以後,蘇檬才跟袁朗說的。

  哪知道,袁朗堅決不同意。

  “過年,怎麼能不回家呢?走親串友的,親戚們都聚呢,人家問你兒子兒媳呢?”

  “就說去旅遊了唄。”

  “光顧著自己玩,不回去看看父母,這說得過去嗎?”

  “住了快一年了,非得過年再見嗎?”

  “趁這個機會,也緩和緩和氣氛嘛。畢竟一家人。”

  “要回去你回去,反正我不回去,我跟我爸媽已經說好了。”

  “那你跟你爸媽去玩,我自己回家。”

  “袁朗!”

  “這樣兩不耽誤不行嗎?”

  “你讓我爸媽怎麼想,你們家的事我可還沒跟我爸媽說呢?”

  “那這樣,你們出去玩的錢我出,但我人回家,行嗎?”

  “不行。”

  最後,袁朗想出一個辦法,過年前兩個人一起回去一趟。然後再跟蘇檬父母去旅遊。既然袁朗這麼說,蘇檬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只能硬著頭皮鼓足勇氣跟著袁朗回這趟家。

  大姑子一家子住在公公婆婆家,那間舊屋的三間臥室都被擠滿了。看見袁朗和蘇檬回來,公公婆婆就搬到一間放著床的空房裡去睡。

  袁朗沒在父母面前說,他要跟蘇檬父母一起去玩。只說是他們兩個人單位組織的過年出去玩。

  但大姑子的公婆還是插話了。

  “就你們出去玩,也不帶你爸媽出去玩一玩。”

  “以後再有機會……”袁朗牽強地笑一笑說。

  “趁現在還走得動,再以後想出去也跑不動了。”

  蘇檬坐在袁朗的旁邊,一句話也沒說,這是他倆回來前約定好的,袁朗讓她儘量少說話。

  “爸媽哪兒都沒去過,讓他們自己去玩,他們也找不著。好不容易你們出去還不帶著。”大姑子這樣說弟弟,語氣中頗有份嫌弟弟考慮不周的不滿。

  “這次帶我爸媽去。”蘇檬一聽大姑子說話,心裡就不爽,一時沒管住嘴。

  袁朗腦袋一歪,嫌她多嘴。

  “哎呦,敢情這是要陪老丈人丈母孃出去玩啊。玩的年都不要過了。”大姑子陰陽怪氣的。

  “我爸媽也要孝敬啊,袁朗還有你一個姐姐,我家可就我一個。”

  “也沒說不讓你孝敬啊。就算你讓你爸媽去跟你們住,我們也不能說啥啊。”

  “我爸媽以後老了,不能動了,當然要跟我們住了,他們可就我一個女兒。”

  蘇檬這話一出,一家子的臉立馬就拉下來了。

  袁朗扯扯蘇檬的後背。

  蘇檬掙開他。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哦,你們城裡人兒子女兒都一樣啊。”大姑子的婆婆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們農村人也一樣啊,以後我姐和我姐夫老了不也得靠小甜甜。”

  蘇檬這話一出,一家人的臉就拉得更長了。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難道不是嗎?”

  一瞬間,誰也不說話了,兩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拿出煙來,一口一口地猛吸著。

  蘇檬的婆婆轉身出去,過了好一會才回來。

  ……

  “蘇檬爸媽有工資,出去玩人家自己掏錢。”

  袁朗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似乎是為了寬父母的心。不顧蘇檬拿眼睛白他,捅捅蘇檬的上衣口袋,示意蘇檬把一早準備好的錢拿出來。

  蘇檬雖然此時老大不樂意的,但還是把2000塊錢往公婆面前一放。

  “我們回來也沒買什麼東西,一點心意,過年你們自己買點需要的。”

  婆婆看了一眼錢,耷拉的表情稍微鬆緩了一下,轉而看向小甜甜。

  “那這小甜甜,過年連舅舅的壓歲錢都見不著。”

  袁朗趕緊掏了300塊給小甜甜。

  “這都準備著呢。我怎麼能把小甜甜忘了呢。”

  蘇檬想,這下這場家庭會晤該結束了吧,她可以回公婆騰出來的那間小屋裡去休息會了吧。

  可婆婆又說話了。

  “這一到過年,我就犯愁。張羅著置辦年貨,接待親友,這麼些年我都張羅夠了。以後啊,這活我就交給蘇檬了。這家啊由蘇檬來管。”

  什麼?蘇檬心裡一咯噔,嘴巴張得老大。

  “我可管不了。每年臘月二十九才放假,初七就上班,我們哪有時間張羅。再說那麼多人的飯,我也不會做啊。”

  蘇檬心裡想,還把家交給我,說得跟要把金庫銀庫的鑰匙交給我似的。到頭來還不都是花錢幹活的事。我才沒心思管你們這些家事呢。

  “不會做也得學啊。爸媽總有張羅不動的時候吧。”關鍵時刻,大姑子又出來替母親說話。

  “那有什麼辦法?我們總不能不上班吧?”

  “可以請假啊。這也不遠。”

  “請假,你以為公司是我們開的啊。”

  “這事以後再說。”袁朗打著圓場。

  兩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仍然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嗆得蘇檬直咳嗽。

  “唉……。”

  蘇檬婆婆嘆了口氣,把錢收起來走了。

  蘇檬也起身進了小屋。大家臉上都一副不歡而散的表情。

  為了不節外生枝,惹得不高興再吵起架來,蘇檬決定第二天吃過午飯就和袁朗回去。

  可就是臨走的那頓飯,蘇檬也沒吃安生。

  吃飯前,大姑子拉著袁朗去小房間嘀咕了好一會。

  出來,蘇檬就問袁朗他們嘀咕什麼了。

  袁朗支吾半天,才說,他姐姐希望他能給父母買輛車。

  “車?”蘇檬眼睛撐得圓圓的,“我們都沒有車。給他們買什麼車。”

  大姑子估計猜到他們要說這事,一聽蘇檬這麼一說,立馬湊了過來。

  “你們年輕麼,以後再買不遲。爸年紀大了,以後想開也開不成了。”

  “誰不讓他年輕時候開了。”蘇檬嘴裡嘟囔著。

  “年輕時候錢不顧不上麼。”

  蘇檬心裡窩火,自己父母掙著錢,都沒捨得買車呢。這倒好,沒錢,倒讓兒子給買上了。

  “這車一買,月月得花錢,不是光買了就算數的。這事我們都沒敢想。”蘇檬說。

  “情況不是不一樣麼。北京城裡地鐵公交多方便啊,這村裡公交車還得站在路口等,出個門幹個什麼都不方便,你們回來也不方便不是。”

  “我們沒錢。”蘇檬沒好氣地說。

  “沒錢買個二手的也行啊,三萬塊左右買輛二手的。”

  “那也沒錢。”

  “有錢沒錢,多少也是個幫襯,我也就是說一說。”

  大姑子轉身去廚房端菜,把蘇檬和袁朗晾在一邊。

  “你們家真是把你當搖錢樹了啊。”蘇檬故意扯高嗓門。

  袁朗拉了拉蘇檬的袖子。

  “你不要激動,要買也明年再說,今年肯定是沒錢啦。”

  “明年也不行。”

  蘇檬真想一扭頭就走,被袁朗好壞拉住,按在椅子上坐下。

  飯桌上,袁朗的父母並沒有提買車的事。只是說地他們會繼續種,但是幫襯還得兒子幫襯。

  蘇檬意識到,袁朗家現在就是吃定要花兒子錢了,彷彿袁朗就是他們種出來的糧食,收成也得是他們的才行。

  中間一家人還提到了抱孫子。

  說什麼村裡的老人十個有八個都抱孫子了,四十幾歲就抱孫子啦……。年輕人都外出了,生個孩子留家裡,還能給老人做個伴。老人即幫忙帶大了孩子,又解了老人的悶。兩全其美。

  蘇檬心裡暗暗吐槽,敢情生孩子為的就是這。把人孩子生下來扔到這荒郊野嶺裡來給老人解悶。

  她心裡沒好氣,飯也沒怎麼吃。

  回去的公交車上,看著那些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一個個抱著孩子,她就突然有種看不見天日的感覺。

  “完了。”她說。

  “怎麼了?”袁朗問。

  “格局是打不開了。”

  是的,格局是打不開了。

  也許讀書的時候,跟袁朗第一次約會去吃肯德基的時候,她就應該意識到。

  那時候,兩個人出去玩,累了,她就拉袁朗去吃肯德基。

  袁朗對她說,這是他第一次進這種地方。

  “沒出息,大老爺們寒什麼酸啊,誰沒有第一次。”

  她給他找了個座位,自己去買了漢堡冰激凌端過來,讓他這個土包子享受一下全程服務的待遇。

  吃飯的時候,袁朗才告訴她,他豈止沒吃過漢堡包,連泡麵他都捨不得吃,食堂打飯就全靠米飯和饅頭來扛餓了。

  那時候,愛情蒙了眼了,她只覺心疼袁朗,根本沒想著這麼窮可怎麼行這回事。

  兩個人出去買東西,她不好意思還價。但無論買什麼,袁朗都回還一句,便宜點麼?有時候根本就是一兩塊錢的東西,袁朗還價的時候,她都會難為情地打一下袁朗。

  可袁朗還是照舊。

  有一次,兩個人坐公交車,遇到一個農民工跟售票員扯皮,不願意多掏那兩塊錢的被子包袱錢。蘇檬看不過去,直接替那農民工掏了兩塊錢。

  下了車,袁朗跟她說,其實他也想給那農民工掏來著,但一想到那兩塊錢,他的父母也很在意,他的父母也經常會為了兩塊錢跟人計較,他就猶豫了。

  蘇檬並沒有把這些太當回事,她覺得只要以後袁朗自己掙錢啦,掙錢多啦,慢慢就會改觀。就像他們剛參加工作,她拉著袁朗去大商場買衣服,袁朗死活不進去。說那不是他這種人進去的地方。但現在卻出入自如。她相信人是可以改變的。

  但她萬萬沒想到有一樣東西是無法改變的,那就是袁朗身後的環境。

  袁朗曾帶她去看他的一個小學同學,那小學同學兩口子在北京賣早餐。

  他們擠在一個木材廠的舊房子裡,舊房子的前面堆滿了雜物,後面放兩支架子床,下面放東西,上面睡人。

  在那樣的環境下,根本不講究什麼生活質量。反正出門就是為了掙錢,能省則省,能攢則攢。冬天的時候,兩個人一件棉襖穿到底,有時候臉都顧不上洗就出門了。

  經濟的困窘侷限了眼界和視野。在這樣一種沒人講求生存質量,生活品質的環境下,你去跟他們說旅行,去跟他們講教育,額外的教育,去追求更深遠的人生意義,他們是真的聽不懂的。

  在他們的世界裡,有一種普遍的價值觀網固化地鋪在他們中間,把他們的頭腦和身體都拴得牢牢的。

  別人年紀輕輕就結婚,一結婚就生孩子。你不結,或者你結了不生。那就是你奇怪。

  村裡那麼多孩子糙生糙養,照樣一個個都長大了。你養個孩子偏偏要花那麼多錢,那就是你作。

  總之,一切與他們所見到的大眾不符的,都算是異類,不把你馴服回來就不罷休。

  現在,就是這樣。

  蘇檬的公公婆婆就是在以退為進。不住兒子家,兒子也照樣是我的,該給我花的錢一分也不能少。

  難道說他們就不為自己的兒子著想嗎?

  他們當然不是。

  他們只是不願意為別人做嫁衣。他們怕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兒子,掙的錢都給媳婦花了,或者說給媳婦的父母花了。

  “你父母根本沒把我當自己人。”

  蘇檬抓著公交車的椅背說。

  “那你呢?”袁朗反問道。

  “我?”蘇檬扭過頭看了一眼袁朗,又看了看車上的人。

  我不是這裡的人,也不能變成這裡的人。她想。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蘇檬決定,要與那種舊有的格局對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