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在義大利的冒險”
寫完圖賓根報告的ppt,出門跑步。晚霞正層疊地鋪展開,夏日傍晚,多瑙運河是條狹長的磁鐵,把人群和情侶吸引到河畔,還有樂隊和吉卜賽流浪漢,不止河水,一切都在流動,都在聲音和獨屬於夏日的狂歡氣氛裡流淌運動。
已經可以幾乎不間斷地,勻速跑一個小時。回來洗漱完畢,洗七、八個紅葡萄,擠碎在酒杯裡,兌上紅酒。這成了睡前的儀式:一邊喝,一邊讀幾頁小說或小報。想來,去卡拉布里亞,已經是兩個月了之前了,“你在義大利的冒險”。那就寫寫吧,在又一次出發之前。
羅馬以南,人們不會說英語,哪怕在大學裡。幾經輾轉到住處,剛到前臺,一個像極了吳倩蓮的女人問我是不是來開會的。我疲憊到狼狽,說,我正在死去。但我的房間在三層以下,沒有電梯,站在樓梯口俯瞰,”我可以直接下地獄了“。但聽了她是如何從費城輾轉到這,頓時覺得自己沒資格抱怨,何況她還妝容整齊,一身俏麗地站在那兒,笑盈盈的。開始我以為她是華裔,後來才知道是韓裔美國人。
第二天早晨,用旅館的毛巾擦臉,立即滿臉嚴重過敏,再加上房間的網路沒有訊號,下午註冊的時候,伊麗莎白和我一起,搬去了會議推薦的另一個酒店。大部分人都住在那,每天早晚班車接送,連續幾天,密集的會議日程,沒法出去看風景。況且卡拉布里亞的基礎設施實在不敢恭維,交通很不方便,大概也很難抽空溜出去玩。
會議的第一個Keynote speaker居然說義大利語,每二十分鐘,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小姑娘翻譯成英語,但似乎僅僅是簡要概述。一個懂義大利語的羅馬尼亞教授說,他講得思想濃密,是個好哲學家——即便如此,大家聽不懂啊。這一齣兒,似乎正好演示了會議宣傳畫:一個古羅馬雕像和一個機器人面對面,眼神卻錯過彼此。
聽到的第一個不錯的講座,是一個比利時教授——姑且稱他為“雷諾阿”——論證身體雖然是人格的組成部分,但也可以被物件化(客體化)。我問他,精神也是這樣,既是人的組成又可被物件化,但為啥精神客體化的合法性並不成為問題呢?雷諾阿說,好問題,為啥呢。
我的報告之後,沒有足夠的提問時間,回酒店的班車上,路過雷諾阿的座位,他稱讚了我,說稍後談。晚上去前臺問火車票的事,正好見雷諾阿在那跟人說話,等了等,便去問他看法。他說需要空氣,我們便走出酒店大堂,坐在庭院的藤椅上。
我論證普遍原則在某些道德困境中不夠用,需要存在主義決斷,比如安提戈涅,或薩特的著名例子,二戰時的法國年輕人,“忠孝難兩全”。雷諾阿說,他認為自己一直生活在同一的社會背景裡,很簡單,沒有也不需要作出存在主義決斷,哪怕二十多年的婚姻結束,似乎也並非一個抉擇,而是事已如此的不得不。我們向對方訴說自己的經歷,那些非常個人,通常不會對人提起的人生轉折,哪怕相處了很久的友人,也不見得會提起,何況是陌生人。
不舉重若輕,也不掏心掏肺。不風輕雲淡,也不刻意渲染,就那麼和緩自然地交換著彼此的人生簡歷。他找到最恰當的形容詞,來描述我在某個重要時刻的心境,也接受了我對他家庭生活變遷的剖析:畢竟還是有所決斷,只是,做出決斷的那個時間點,先於最後的裂變。
我們坐在南義大利雨後的晚風裡,從我的論題,說完了彼此的生活。然後回到各自的房間,一看時間,竟只過去了四十分鐘。也就是說,我們的交談只有半個小時,真是匪夷所思。第二天早晨,在酒店門口等班車,雷諾阿挺得意,“我知道怎麼讀你的名字了”。他說昨晚附近有黑手黨火拼,不過沒有老百姓傷亡。又給大家解釋黑手黨在義大利的運作。“這不就是諾齊克說的’保護機構‘麼。”
於我而言,我的論題,就是關於自我的困惑和對於自己的要求,寫,即勾勒人生的骨骼。但雷諾阿認為,作品和作者是分開的,作品是作者的一次實驗,甚至一種反諷。我也贊同,畢竟,很多年前,我發現對不少人來說,作品所表達的傾向,和自己的生活截然相反。這很好理解:寫作,即在文本里構建並體驗生活裡所沒有的,寫出自己缺乏卻又希求的。比如,某些儒學者的生活恨不得比真道家還飄逸,或最愛莊子的詩人無論工作和家庭都無比儒家。以及巨人最近說的,某教席底下圍著一群研究集體性的個人主義者。
回維也納之後,讀了雷諾阿的一篇文章關於主體間性的文章。“我讀過他的文章,不是特別好”——這我同意,而且,似乎歷史性闡釋多於系統性分析,結論也明顯有更好的表述方式。但我很喜歡他所強調的Ausdruckseinheit,人是一個表達性整體,對他者的感知,首先並不是一個純粹物理性的存在,而是一個身心統一體。這個概念支援了我對“不能以貌取人”這種陳詞濫調的反感:人的外貌本就是內在精神的整體性展現——眼神、表情、姿態和舉止——貌比詞更誠實,因為貌無法不誠實,貌就是心無法掩飾的直呈。
關於那個會議。還有些其他有意思的,比如一個酷似古羅馬議員的卡拉布里亞大學的教授,他的演說彷彿直接來自古羅馬,內容和風格都是,聲音洪亮,有種古代貴族的自信和天然正確感,聽得現代人瞠目結舌。我一搜索,發現他還真出生於羅馬。又比如美國教授尤金,一開始挺冷淡,後來越來越友好和熱情,大概他很滿意我chair他時,在尷尬時刻說的善意的話,以及確實比較喜歡我的報告,後來給了我很多反饋。最後一天,還在咖啡時間介紹他老婆給我認識。等等,太瑣碎,無從寫起。不過,一定要寫的,是伊麗莎白。
我們每天在班車上結伴,最後一天,一起轉兩道火車到達羅馬,中途在Paola小站旁邊,吃了整個下午的漫長午餐。伊麗莎白很美,在曼哈頓出生和長大,念巴納德,比我還大幾歲,現在研究科學史。我們的相處很愉快,總是笑料不斷。比如,我們看選單時,見甜點裡有個水果沙拉,名叫“馬其頓”,想起從前看過一個笑話,希臘人和馬其頓人為了“馬其頓”這個名字爭執不休,一個義大利人路過,納悶這有什麼好爭的,在義大利,”馬其頓“就是個水果名。
於是我們點了這個水果,特別好奇,名叫”馬其頓“的水果,究竟長啥樣。可惜服務員端上來,說“馬其頓”就是當下水果拼盤。後來我們看到一個運送水果的大卡車停在旁邊,她問,那個水果是啥?我看著那輛裝滿了各種水果的卡車,告訴她:是馬其頓!
她最打動我的,是無論日程多麼緊湊且讓人疲勞,她永遠妝容整齊,大方俏麗,笑盈盈地出現在大家面前,特別符合我的Korsgaard論題精神:pull yourself together。最後我們在羅馬火車站告別,還真挺捨不得的。她給我的啟發是,要老實學習化妝,從最基礎的知識開始,虛心討教,耐心練習,一定不能懶,更不能找理由,諸如“自然最好”,來縱容自己的懶惰——人從來就不自然,人之為人,即走出了自然,哪怕根基仍埋在自然之中。
在羅馬那晚,因為太累,多睡了一個鐘頭【看!倘若是伊麗莎白,肯定不會多睡那一個鐘頭】按說正好趕上飛機,可惜機票售出過多,沒座位了,許諾退票和補償,把我從羅馬送到巴塞羅那,次日才從巴塞羅那回到維也納。傍晚去河畔散步,走著走著,就回到了這裡的節奏——寧靜卻充滿生氣,緩慢又不乏內在的催促——拍下怎麼看都看不夠的晚霞,絢麗而闊大,短暫又按時的美,“歡迎回來”。
從Paula到羅馬的火車上
沿著地中海
“馬其頓”
我們的披薩
坐在機場大巴上穿過羅馬
最愛這樹,像墨綠的雲
羅馬去巴塞羅那的飛機上,彎月
多瑙運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