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圖①:漆貫榮近照。宇文思理攝 圖②:孫富宇在做實驗。白浩然攝 圖③:張首剛在實驗室工作。新華社記者 張博文攝 圖④:阮軍在實驗室工作。本報記者 原韜雄攝 圖⑤:曹明濤在實驗室工作。本報記者 原韜雄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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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授時中心:我國唯一的專門、全面從事時間頻率研究的科研機構,負責北京時間的產生、保持和發播。自上世紀60年代起,一代代科研人員紮根陝西臨潼,接續奮鬥,透過對授時服務系統的研發和升級,不斷校準“北京時間”,有力地助推了我國各領域科學研究和經濟社會發展。
一秒鐘,是手錶秒針的一聲“滴答”;在秒以下按千分之一逐級遞減,還有毫秒、微秒、納秒、皮秒、飛秒、仄秒等時間計量單位。
“1納秒是十億分之一秒。北京時間與國際標準時間的偏差從2013年就縮小到10納秒;2017年以來,一直小於5納秒。達到這樣的水平非常不容易。”中國科學院國家授時中心主任、首席科學家張首剛說。
走進中科院國家授時中心的時間頻率基準實驗室,顯示屏上的時間數字有節奏地變動著……事實上,我們日常使用的國家標準時間“北京時間”,是從這裡——陝西臨潼產生併發播到全國各地。
效能先進的冷原子銫噴泉鍾、冷原子鍶光鍾,國際首款鐳射抽運小銫鐘產品,世界體積最小的高效能微型原子鐘……一心在一藝,中科院國家授時中心量子頻標研究團隊近百人默默堅守、傾盡全力,持續校準國家標準時間……
“許多行業的發展對時間精度的需求越來越高,我們對原子鐘的研製也就沒有盡頭”
原子鐘跟我們日常生活裡的鐘並不一樣。走進國家授時中心的“銫原子噴泉鍾實驗室”,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近2米高的桶狀物理系統,研究員阮軍正除錯著這架精密儀器——銫原子噴泉鍾……
原子鐘分守時型原子鐘和基準型原子鐘。守時型原子鐘環境適應性強,能夠常年連續可靠執行,用於連續產生和記錄時間訊號。基準型原子鐘則更為精準,原子內部有不同的能級,當原子在兩個能級間躍遷時,將吸收或釋放固定頻率的電磁波。透過調整和控制外界電磁場振盪頻率,躍遷機率始終保持最大,使得外加電磁場振盪頻率和原子輻射或吸收電磁波頻率一樣,從而獲得更加精準的時間頻率。
“北京時間使用了40多臺連續執行的不同型別的守時型原子鐘,綜合產生穩定的原子時。然後,利用這臺銫原子噴泉鍾進行校準,產生既穩定又準確的原子時。”銫原子噴泉鍾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基準型原子鐘。阮軍說,“我們的工作就是讓原子鐘的效能更加優異。”
為什麼要用“更加”這個詞?他笑道,“許多行業的發展對時間精度的需求越來越高,我們對原子鐘的研製也就沒有盡頭。”一臺鍾、10平方米,他已經“守”了16年。
這幾日,阮軍想見到自己讀博期間的導師張首剛並不容易:張首剛不是守在實驗室,就是奔波在全國各地;辦公室一角,立著一個小而舊的旅行箱。只要不出差,他辦公室的燈光會亮到凌晨,十幾年來皆是如此……
“授時服務系統是一項重要的基礎設施工程,時間的精密測量是一些科學研究的基石。”張首剛說,“比如,廣播電視發播控制需要毫秒級精度,4G通訊的基站同步需要微秒級精度,衛星導航需要納秒級精度。”
“為國家做一臺自己的銫原子噴泉鍾”,是張首剛一直以來的夢想……
2005年,張首剛留學歸國,從一個人、一顆螺絲釘開始,組建起一支量子頻標研究團隊。阮軍是張首剛回國後指導的第一個博士生。“讀博之前我是學物理理論的,很少動手做複雜的實驗。一開始參與這麼精密的裝置研製,好像所有的儀器都在跟自己作對似的。”阮軍說。
讓科學原理“落地”,要付出難以想象的心血。“比如,微波輻射性強,哪怕器件洩漏比手機訊號微弱幾萬倍的訊號,也會影響原子內部能級,導致原子鐘的準確度變差。如何減少微波洩漏,一度成為課題組最頭疼的問題。經過多次研討和大量實驗,我們最終選擇了透過銦絲密封6處介面的方案。但如果其中一處存在問題,我們都需要重新裝配。”阮軍說,“僅僅這一環節,就花了我們一年半的時間;而一臺鐘的製造,要經歷成百上千個類似這樣的精細環節。”
問題疊著問題,是授時團隊面臨的常態。課題難以突破的時候,阮軍會開車到秦嶺腳下轉一圈,給自己放空一兩個小時,然後再重新紮進工作中,“曾經也陷入過自我懷疑,但後來心態好了很多。問題是無窮無盡的,每一點進步都值得歡喜。”阮軍說。
“默默無聞,專心致志,老一輩的精神時刻激勵著我們,一定要把接力棒好好接住”
“我們的量子頻標研究團隊成員平均年齡在三四十歲,新一代風華正茂,但老一輩的工作態度、精神風範,時刻影響著我們……”張首剛說,在國家授時中心的發展歷程中,有很多令人感動的故事和人物,81歲的前陝西天文臺(國家授時中心的前身)臺長漆貫榮就是其中之一……
“就算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搬,也要搬出一座天文臺。”漆貫榮向年輕人這樣講述授時臺的建設過程。1966年,國家決定在陝西蒲城建設專用無線電短波授時臺,也就是陝西天文臺。一批科學家和大學生從北京、上海、南京等地奔赴大西北。漆貫榮是最早參與短波授時臺建設的23名大學生之一。
“既搞科研,又當工人。初到蒲城,我們每人一副帆布手套,卸鋼筋、拉水泥,不分晝夜地工作:沒有吊車,我們就在地上鋪上鋼管,將幾噸重的機器一點點往前挪;冒嚴寒、鬥酷暑,吃的是冷饃,有時連個像樣的菜都沒有,只有醋和鹽……當時,我身高1米78,體重只有120斤,有嚴重的低血糖。很多同事都有這毛病,遇到同事出差,我們常請他們帶點白糖回來。”漆貫榮回憶。
雖然條件艱苦,年輕的科研人員還是很踴躍,“有個同學沒被分配到這裡,自己買火車票一路趕來,爭取留在這裡工作。”漆貫榮說。
1971年,國家標準時間專用短波授時臺正式發播,我國具備了自主可控的、全國土覆蓋的、連續可用的陸基無線電授時能力。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建設者從全國湧向陝西,為建設更高精度的無線電長波授時臺紮下根來……
“一代代科研工作者選擇紮根在這裡,一干就是一輩子。愛國奉獻,是我們的精神底色。”國家授時中心黨委書記竇忠說。
34歲的副研究員曹明濤去年來到國家授時中心,現從事量子中繼和量子儲存研究工作。曾有幾家單位想高薪聘請他,都被他婉拒……“我的研究領域相對前沿,在這裡,我所學的本領更能為國家所用。”曹明濤說。
國家授時中心的老傳統時時浸潤著這位年輕的科技工作者。在家屬區,碰到退休的老研究員們,曹明濤總要迎上去攀談幾句:“一位老前輩跟我講,當時沒有自動化的天文觀測裝置,他就用肉眼邊觀測邊記錄,整整持續5個小時,觀測結束時腿都有點站不住了……”
曹明濤感慨,“默默無聞,專心致志,老一輩的精神時刻激勵著我們,一定要把接力棒好好接住!”
“我們在打造一套空天地立體交叉授時系統,對科學研究和經濟社會發展都有重要意義”
“怎麼這時候想起給我打電話了?”“爸,你最近工作忙,知道你現在肯定是一個人在辦公室,慰問慰問你嘛……”晚上11點多,女兒的一句問候讓張首剛心裡暖流湧動……
“跟家裡聚少離多是常態,女兒今年快30歲了,待在一起的時間可能不到4年。”提起家人,張首剛的眼眶溼潤了……
同事們都誇他有旺盛的精力,但拉開他辦公桌的抽屜一看,裡面塞滿了藥盒,“每天都要喝3杯咖啡,但也不能多喝。”張首剛說。
忙,是他們的常態。
一回到辦公室,副研究員孫富宇馬上換上舒服的拖鞋,他連續兩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他參與設計製作了世界上第一款鐳射抽運小型銫原子鐘,不僅用於國家標準時間產生與保持,還應用在北斗衛星導航系統、5G通訊系統及北極科考任務上。
“目前,我依然在對這款小銫鐘進行改進提升。這半個月要實時記錄實驗資料,一晚上都不能睡,習慣了。”在孫富宇看來,他的工作永遠沒有句號。
孫富宇的家人住在30多公里外的西安,他到週末才開車回一趟家。來國家授時中心工作已5年,他只熟悉從家到單位這一條路。他也常常對家人感到愧疚,但妻子說:“我知道這是你喜歡做的事,更是有意義的事。家裡有我,你甩開膀子做,別給自己留遺憾!”孫富宇咧嘴笑:“我覺得自己特別幸福……”
授時團隊要有打磨細節的韌勁。“曾經有一臺噴泉鐘的資料異常,一個多月查詢不到原因,後來才發現是受旁邊一把金屬座椅的影響。”阮軍說。
授時團隊還要有創新力和想象力。張首剛說:“我們在打造一套空天地立體交叉授時系統,對科學研究和經濟社會發展都有重要意義。”
十幾年來,張首剛帶隊研製出了9種不同應用型別的新型原子鐘,應用在眾多基礎設施系統中;他們還建立了多手段融合的世界時測量系統,實現了我國世界時的自主測量。
為了國家標準時間始終擁有基準型原子鐘進行自主校準,10多年來,量子頻標研究團隊已先後研製出效能先進的地面冷原子鍶光鍾和車載型冷原子鍶光鍾。光鍾則是更高效能的前瞻性原子鐘,是未來的基準型原子鐘。理論上,如果能夠長期連續執行,銫原子噴泉鍾6000萬年積累誤差不到1秒,光鍾則是300多億年。當下,他們正努力將光鍾送上太空……張首剛說:“將20多立方米的地面光鍾做成不到1立方米的空間光鍾,不僅要滿足環境和工藝的諸多苛刻要求,還要解決許多技術難題。”
“國家需要什麼,我們就研究什麼。”張首剛由衷地說。
為愛國奉獻精神點贊(記者手記)
張首剛說:“我們的量子頻標研究團隊是一群可愛的人。”雖然與他們相處時間不長,記者能感受到團隊成員的那股可愛勁兒:
——有堅持,有人說,“遇到難題就麻木,有了突破便驚喜,驚喜過後又會重新陷入麻木。科研總是伴隨著情緒在麻木和驚喜之間起起落落。”
——有壓力,有人說:“一看到新聞報道里說別人有突破,我就焦慮,我怎麼沒在這塊兒更進一步?”
——有坦然,有人說:“我覺得這地方挺好,遠離大城市,生活上‘低功耗’,能夠一心一意搞研究。”
這份單純的可愛,源於愛國奉獻的精神底色。“國家需要什麼,我們就研究什麼”,是授時團隊最質樸的想法和原則,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念,才造就了多個“首次”“首個”,牢牢守住國家授時系統安全,讓高精度時間頻率更好地造福科學研究和經濟社會發展。他們是可愛的,更是幸福的!
本版製圖:汪哲平《 人民日報 》( 2022年06月14日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