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和許多有志文學的青年一樣,我在北京的工作一直是媒體。聽到過八百萬種拖稿的理由,寫過大量用心或走神的工作文章,被出刊週期折磨時總會想:如果可以不工作,全職寫作那是什麼感覺。我在2007年做過實驗,但真正實現是2010年。


 

  第一次到紹興玩,住在沈園旁邊的一家旅社,舊舊的房子,靠窗放一張書桌,一把藤椅,氣場沉靜,看到的第一眼就想:是個寫作的好所在。因為這一念,2010年我搬到紹興。

  過了梅雨季節就是夏天。南方的夏天,水潑在青石路上會冒煙,最大的享受是買兩瓶冰鎮啤酒,喝下去的一瞬間,感覺食道也在刺啦刺啦冒煙,繼而是通體舒泰。那種感覺,不是熱瘋的人享受不到。這是我辭去工作的第一年,再沒有截稿期沒有拖稿的作者沒有編輯部滋滋啦啦的傳真機的尖嘶,我有花不完的時間。上一次辭職是因為要寫長篇,像孕婦休假保胎,而2010年我不知道要寫什麼。《北京小獸》已經寫完,一個長篇會像一次過度的豐收,削弱地力、掏幹蓄水。我已經一兩年寫不出東西,在接下來的兩年也將持續乾旱。我能做的只是每天傍晚,踩著著火的青石板路,去橋頭小店買兩瓶冰鎮啤酒。

  我三十多歲了,如果按照六十歲壽命,人生已經過半,應該是站在山巔,感受山頂清風吹拂之時,卻感覺一直在灌木叢中披荊斬棘,茫無頭緒地前行。對於一個寫作者,有了夢寐以求的自由,卻“寫不出來”,這是莫大的恥辱。它等於說,你根本沒有才華,不適合幹這行。“寫不出來”,是所有寫作者的恐懼,如今在這個恐懼和我之間,不再有工作作為藉口。人是很虛弱的動物,有時候必須有一個意義作為生存支點,找不到,就痛苦。被終極恐懼碾壓,我甚至打算起了退路:也許我該結婚?作為別人的女朋友或妻子,不是女人很容易進入的一個職業嗎?

  我試著寫短篇小說,寫出來的東西可怕之極。第二年搬到蕺山下,“書聖故里”小巷裡一棟二層小木樓。樓上朝北的房間是房東女兒的,靠窗放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小小的書架。那時我已熟悉紹興的名人故居,不論名氣大小,他們的書房都是如此樸素、寧靜。春夏之時,看書倦了,窗外是無盡的雨,打在黑色的瓦上濺起白色圓點。

  這是異鄉。人們的口音難以辨認,跟著唱歌一樣的叫賣聲跑一路,到底不知道腳踏車後面竹籃裡賣的是什麼;這也像故鄉,走在巷子裡,對面腳踏車上搖晃而來的中年男子,分明長了一張魯迅的臉,車後夾著一把蔥或一捆菠菜。初中時無書可讀,魯迅的書被再三咀嚼,走在他寫過的文學地圖中,總像他仍栩栩如生地活著,走出門就能撞到。

  冬天來了。南方的冬天,血液凍成冰碴,相互撞擊。關上小臥室的門,五六平方米的小屋猶如洞穴,洞穴一般安靜,洞穴一般孤獨。我在這小小的洞穴寫出了《硬蛹》和《少女哪吒》,一片沉寂中下雪的聲音變的清晰,雪轉為凍雨,錚錚敲著屋瓦。我發現,我寫的全是寶城。

  寶城是虛構的一個地方,它的藍本是我的故鄉,一個指甲蓋那麼大的縣城。華德福教育創始人斯泰納說,人在少年時因為尊敬和相信而接受過的教育,在他三十多歲之後,其他領域的成熟會帶來這一部分記憶的甦醒,那時的感受,就是生活的力量。我的少年,並未遇到可尊敬相信的權威,老師要麼在辦公室打麻將,對學生不管不顧;要麼粗暴專制,那種粗暴在少年稚嫩的靈魂上留下永遠的烙印。三十多歲時,回顧這些平庸與匱乏,人在多大程度上能超越自己的童年?即使我寫出了一個兒童眼中的社會主義的學校和家庭,對平庸匱乏的反抗也不過是匱乏平庸。

  一點一滴,少年時另一些東西逐漸浮起:河堤、果園,春天時的梨花和蘋果樹,少年時的玩伴。我們曾經發誓永不分離,永不忘記。

  永不忘記。在錚錚的凍雨聲中,懷著寫遺書的心情,我寫下這些真假摻半的故事,為尚在荊棘中穿行的人生後半程尋找續航的力量。剛開始的寫作是可怕的,像從洞穴裡爬出來的動物。寫完《硬蛹》,我夢到自殺的那個同學,這麼多年過去,她仍然被困在我們的中學,鐵鏈纏身,身後是去往烈火地獄的洞口。她想告訴我什麼?我寫出了她的故事,她會感謝我還是痛恨我?

  後來看到唐諾提到小說家的“幸福題材”:每個作者都有一次配額,可不問意義拋開世界回頭寫一次自己的幸福題材,一次貼近生命現場,距離我們的感受只有一步之遙的故事。我才知道,儘管有沉甸甸的痛苦,這些故事卻都是我的“幸福題材”,今生或許只能書寫一次,我的源頭。

  旱災持續了四年,有一些短篇被寫出來,被我判處死刑擱置。我模糊覺得,那不是技巧的問題,似乎有什麼東西我還看不清楚。山巔的清風仍未吹上胸膛,我還在荊棘叢中。

  現在是2015年,我住在北京,離紹興或寶城都很遙遠。北京是一個無色無味的城市,不像紹興,到了秋天,滿城都是桂花和香樟樹的氣息。我住的四環外沒有老居民,一切都是新的,嶄新的破破爛爛。心神漸漸向內收斂,彷彿關閉了耳鼻口,生活簡化到極致,我試過一星期不出門。

  我擁有全部的自己,自己全部的時間。據說,“一個人生活處,智慧增長時”,但我也體會到獨居生活的重力,虛無的重力。它像一個黑洞。我和虛無辯論,和手機依賴症搏鬥。環顧身邊,全職寫作的朋友,有好幾個得了抑鬱症。

  我感受到生活的惡意。但誰又承諾過生活就該是幸福的呢?佛教書籍談到六道輪迴中最幸福的“天人”,擁有神通、長壽、美貌,身不出汗衣不沾垢,披花環飲甘露到處遊玩。天界的極大歡樂,使天人耗去眾多福德,卻無法像人類一樣修行,福德耗盡即墜入惡趣。最幸福的天人反而不如人類。因為天人極少痛苦,便無法因他人之苦生起悲心。

  寶城也好,我這一世的人生也好,都是不那麼完美的存在,正因為殘酷和無常,我學會體察別人的隱痛,比如我的父母。重新回顧寶城,從三十多歲的成年人,倒著一步步走回少年,來來回回,感受到人間的苦海與眷戀。回頭撿拾前幾年的這幾個短篇,燒火,煉字,趁著高溫把文字補上去,它們因此有著不同時期的不同紋理,那是我珍視的歲月的痕跡。它們曾是黑暗的產物,反過來卻又照亮我的生活。我又想到自殺的那個女生,寫作即看見,活人的凝視將她從受困的自殺地獄中解脫,那個夢是否也可如此解?這至少是對我的解脫。她留給世界的不再是一個神經質的自殺者的形象,而是一個練習輕功,觸及生命之遼闊的詩意的青春。文學否定了平庸及匱乏、對人的物化,青春轉瞬即逝,青春永恆不朽。

  從2003年第一個短篇小說《我們的主題曲》算起,到如今已經十二年,勉強可以算度過寫作的學徒期,成為一名獨立手藝人。如今,寫作對我意味著更多,它督促我放下手機,六號線換十號線到圖書館日日靜坐,養成上班一樣的紀律與習慣。我學會不依賴靈感,依靠每日的慣性,寫作的紀律去寫,這很重要,穩定的工作狀態帶來習慣,習慣成為定力;它督促我放下電腦,放下小說,返身回到生活,去體會生活能給予的震盪不安與清明不惑。道場不在電腦裡,而在生活中。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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