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羅馬,數千年曆史的競技場,佇立在車水馬龍中。
不像紐約,玻璃峭壁和瀝青峽谷,全然由現代工程造化。
倫敦是一座廢墟上的城市。
在倫敦,望不見歷史的源頭,只見歷史不斷疊加的結果:二戰後拔起的水泥樓與維多利亞時期的華麗府邸並立,廢棄的供電廠與新古典主義的藝術殿堂共存,時髦的摩天大樓與古板的中世紀教堂毗鄰。
每每有遊客遠道而來,都愛登上倫敦眼亦或摘星塔(The Shard),從城市的制高點俯瞰它的美好。但只要潛入樓宇間、走進逼仄的街巷,就會觸控到它的疤痕。它的盛世繁華不乏愛慕,我鍾愛的卻是災難過後沉澱下來的力量。
鳥瞰倫敦夜景
【倫敦牆 :一平方英里的黃金地界】
公元43年,一支羅馬軍隊在泰晤士河畔登陸,建立倫丁尼姆(Londinium)城。羅馬帝國的文明傳播至此,短短百年間,原住民眼中的水草豐美之地,變成拱門、庭院、神廟林立的城市。羅馬人還把他們最愛的全民娛樂場所——競技場,複製到了倫丁尼姆。但這座競技場一直是個傳說,人們知曉它、討論它,卻不知道它在何處。直到1988年,在倫敦市政廳畫廊的修葺工程中,這座圓形競技場被挖掘。
倫敦市政廳畫廊
從畫廊拾級而下,明亮的射燈光線逐漸消失,進入競技場遺址後,只剩幾束柔和的頂燈,彷彿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綠色的燈帶勾畫出身形健美的運動員和向遠處延伸的觀眾席。板岩壘砌的殘垣,斷斷續續地環成圓形場地。
羅馬競技場遺址
公元5世紀初,羅馬帝國走向沒落,無力維持遠在海峽對岸的版圖,軍隊和官員被召回,倫丁尼姆成為棄城。羅馬人帶來的生活方式也隨之煙消雲散,神廟、浴室、競技場等公共建築幾乎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經年累月,淪為廢墟。唯有羅馬人修建的城牆保留下來,千百年來繼續發揮它的防禦功能。
古羅馬城牆的一部分——碉堡
以古羅馬城牆為北邊界,泰晤士北岸為南邊界,圍起來約一平方英里的區域便是倫敦金融城。這一說法從中世紀開始沿用至今,因此倫敦金融城還有一個別名叫“一平方英里”(the Square Mile)。這片區域匯聚了世界頂級的金融機構,是英國經濟發展的命脈,也是最重要的國際金融中心之一。
藍線內是今日倫敦金融城的範圍
我們所熟知的倫敦,實際上並不是城市,而是大倫敦地區(Greater London),包含兩個市級行政區域“倫敦市”和“西敏市”。倫敦市(City of London)更多地被翻譯成“倫敦金融城”或 “倫敦城”,是倫敦的金融中心。西敏市(City of Westminster)則是倫敦的政治中心。
【聖保羅大教堂 :浴火重生的倫敦城】
2015年9月2日,我到達倫敦,誤以為這個海洋性氣候國家會給我一個溫暖潮溼的秋天。倫敦的秋確實很溫暖,卻十分乾燥,剛去的第一週我疏於保養,臉上幹到脫皮。
1666年的9月2日,倫敦也是一個乾燥的秋天。彼時的倫敦城,已發展成為英國的商貿金融中心,擁有歐洲最繁忙的港口,大量人口聚集於此。但市政規劃沒有跟上急速擴張的人口規模,街道狹小而逼仄,木質結構的房屋被廉價建築材料層層加蓋,填滿了每一寸可利用的空間。城內還有鑄造廠、玻璃工坊、打鐵鋪等在使用明火作業,引發這次倫敦大火的,正是一家麵包鋪的爐子。泰晤士河北岸碼頭,堆放著木材、羊毛、葡萄酒和瀝青等貨物。以上種種,把倫敦城變成了一個大型易燃品。
倫敦大火還原圖
大火整整燒了4天,幾乎把整個倫敦城焚燬,位於城中心的聖保羅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也未能倖免。1675年,克里斯多佛·雷恩爵士主持重建,設計方案几經大改,牽涉的各方利益在其中博弈:大教堂雖然是宗教建築,但英國國王或女王是國教的最高統治者,因此大教堂要體現皇室威嚴;大教堂是倫敦城的地標性建築,要迎合本區域的長官意志和大商人的期許,符合時代的審美潮流;最後,雷恩爵士有作為建築師的個人願景,他推崇的是古典主義和巴洛克的設計理念。
倫敦大火前的聖保羅大教堂
初期,雷恩爵士提交的方案完全是古典式的,教堂主體為希臘十字架形狀,採用立柱和穹頂,加上多處曲線的運用,一改老聖保羅大教堂哥特式的凌厲。初期方案被認為有悖傳統,遭到神職人員的反對。之後雷恩爵士不斷作出修改,包括延長前廳長度以滿足做禮拜的需求,將希臘十字架構型改成拉丁十字架構型構,在教堂外部建立屏帷牆(screen walls)等。
雷恩爵士不同階段的三個設計方案
從高空俯瞰大教堂,可見其主體是哥特式的尖拱,在尖拱的交叉處搭建了圓柱底座穹頂。尖拱兩側架有飛扶拱,以分散尖拱的承重。建築外圈是厚重的屏帷牆,擋住了飛扶拱,同時營造出基礎敦實的視覺效果,消弭了圓形穹頂與哥特式主體結構間的張力,避免給人頭重腳輕的感覺。從俯檢視中,能看出穹頂的底座與尖拱之間的銜接並不流暢。
聖保羅大教堂俯檢視
大教堂的屏帷牆上雕樑畫棟,教堂內部更是華美至極。教堂外的廣場上佇立著安妮女王的雕像,紀念她在位期間大教堂成功重建。教堂正門的三角門楣上雕刻著鳳凰涅槃圖,以及拉丁詞語“Resvrgam”,意為“我將再起”(古拉丁語中沒有字母U,用V代替),象徵烈火中重生的倫敦。
鳳凰涅槃圖
至此,宗教、皇權、城市意象、審美元素完美調和,皆大歡喜。這其中是設計方案的無數次論證與修改,傾注了設計師無盡的心血。
【 泰特現代美術館 :工業化熱潮退卻後】
穿過2000年修建的千禧橋,與聖保羅大教堂隔岸相望的是另一個重生的所在,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站在泰特的露臺上向北望,可以看見聖保羅大教堂的圓形穹頂和尖塔。
站在泰特美術館的露臺上北望
泰特現代美術館的前身是河岸發電廠(Bankside Power Station),建築主體呈“品字形”,一根長達99米的煙囪自正中間向上聳立,遠看像一艘獨桅巨輪。
泰特現代美術館
發電廠建於1947年,在投入使用期間,煤炭、燃油等燃料源源不斷地從泰晤士河碼頭上卸下、運到廠房,再轉化成這座工業城市的動力。然而,刺鼻的煙霧直接排放到空中,工業廢料和汙水傾入泰晤士河,令這座發電廠飽受非議。
1981年,設施老舊且汙染環境的發電廠正式停用,隨後幾次瀕臨拆除。直到1994年,它才被宣佈改建為泰特現代美術館,於千禧之年開幕。發電廠原有的鋼筋架構、磚石外牆被完整保留,設計師在主樓頂部加蓋兩層玻璃房,作為餐廳和咖啡廳。入夜,主樓巨大的落地窗和頂部的玻璃房透出燈光,與充滿理性和工業感的建築輪廓相得益彰,成為泰晤士河畔不可錯過的夜景。
過去的車間變成現在不同主題的展廳。其中,渦輪大廳(Turbine Hall)是從前存放發電機的廠房,現在用來展出大型藝術作品。
大型現代藝術作品“Empty Lot”
2015年末,渦輪大廳展出作品“Empty Lot”,直譯為“空地”。三角形的木板平臺上放置了240個三角形的木質花槽。從倫敦各處收集來的種子隨機埋入花槽中,毫無管束地生根、發芽和蔓延。隨著植物生長,這件作品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呈現出不同的狀態,藝術家藉此來表現社會現實,即規制下所存在的差異性和不確定性,以及由此帶來的希望。
我和小夥伴跑到藝術品的下方,尋到別樣的視角,看看這件“大型作品”到底有多大。
藝術品下方的支架
置身於渦輪大廳,彷彿聽見來自工業時代的沉重呼吸,有力的沉浮著,如同這座建築不滅的生命力。後來發現是牆邊的大排風扇,馬達特別響。
【 巴比坎中心 :記憶的埋葬與歷史的鉤沉】
1940-1941年間,納粹德國對英國發動大規模空襲,不分晝夜地轟炸英國港口和軍事基地,並對倫敦平民區實施集中轟炸。倫敦有超過一百萬所民居被損毀,白金漢宮、威斯敏斯特宮、大英博物館等知名建築也遭到了破壞。可以從一些線上的空襲地圖中,清楚地查到炸彈墜落的位置和造成的破壞程度,比如由倫敦郡議會繪製的Bomb Damage Maps,以及由普特茅斯大學和國家檔案館製作的Bombsight。
二戰期間遭受空襲的倫敦
二戰結束後,倫敦滿目瘡痍,亟待重建,巴比坎中心(Barbican Centre)就是最重要的重建專案之一。巴比坎於1982年落成,目前已成為歐洲最大的多元藝術中心,同時也是倫敦房價最高的住宅區之一。然而,巴比坎曾被評為“倫敦最醜的建築”。
16世紀後葉以來,倫敦的建築呈現出一派新古典主義風格,強調秩序、均衡和典雅,這得益於文藝復興的洗禮和大航海時代的鼎盛。巴比坎顛覆了常規——裸露的磚石和鋼筋,粗獷的線條,雜亂的綠化設計,充滿了原始藝術的野性特質,又帶著超現實的未來感,反正就是不像任何一座二戰前的建築。巴比坎像一塊橡皮擦,抹去了噩夢般的歲月。但記憶不會就此埋葬,人們提起巴比坎時,仍會記得它是在彈坑瓦礫上建起來的。
巴比坎中心的人工湖
Love it or hate it,巴比坎已成為倫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是如此鮮明,如此超前,它連線著倫敦的過去與未來。
身處倫敦,有時候會覺得它美得不真實。因為了解倫敦的歷史,便明白眼前的光景是九死一生的奇蹟。這座城市,在根基未穩時遭遇棄城、蠻族入侵,又歷經了末日級別的瘟疫、大火和戰爭。
然而,在每次行將沉寂之時,倫敦又締造出愈加驚豔的傳奇。
【後記】
我在觀光電梯裡拍下這張照片。畫面盡頭是聖保羅大教堂,一輛紅色雙層巴士停在路邊。我想起了一句話:“No other city mixed old and new quite like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