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援:遠川研究所科技組
去年11月以來,臺積電創始人張忠謀就有一個隱憂——臺積電,正成為地緣政治的必爭之地。
如今,隱憂變成現實:在本週臺積電的股東常會上,董事長劉德音評論美國要求斷供華為的影響時說,"臺積電不希望如此……如果確實發生了,我們會迅速完成替代。"
張忠謀和他的臺積電開創了半導體代工產業的先河。自它 1980 年代站穩市場之後,幾次夾在太平洋東西兩邊的競爭中。臺積電一向處理的四面玲瓏。這一次市場環境更被動,臺積電至少現在看起來依舊冷靜、剋制。
很多讀者問我們,臺積電真的是"美國盟友"嗎?而要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從臺積電成長至今的三個階段進行復盤:
(1)1987-2002年,在美國文化與技術影響下的快速成長期
(2)2003-2008年,與美國博弈中廣交四海盟友的成熟期
(3)2009年-2020年,借移動浪潮奠定地位的王者期。
Part.1
臺積電的崛起,本質上是一場美國主導下全球半導體分工的大洗牌。如果對其1987-2002年間的成長進行總結,那就是用美國的技術,美國的客戶,加上留美歸來的高管,被美國用來制衡日韓半導體發展,順便把自己成就為一家世界級企業。
1987年創立臺積電時,作為曾經的德州儀器三把手,張忠謀不但想成為世界第一家晶圓代工廠,更想成就世界最一流的晶圓代工廠。因為從技術上來講,臺積電背靠的是IBM與英特爾這兩棵大樹。
臺積電創始人張忠謀
半導體產業誕生自美國,以 IBM 1958 年成為首個量產電晶體的公司開始,美國獨家掌握全球最領先的半導體工藝與智慧財產權長達五十年之久,產業鏈上下游都遵循 IBM 的研發節奏,相互廝殺。
初出茅廬的臺積電自然也不例外。但是相比殺的頭破血流的競爭對手們,臺積電還有個優勢:英特爾幫忙技術挑刺。
創業次年,張忠謀就透過私人交情請來了時任英特爾總裁格魯夫來臺積電考察。格魯夫是真朋友,在當年半導體代工工藝還僅有二百多道環節的時候,格魯夫就命令下屬要至少挑出臺積電二百個問題,對每道工序要帶著放大鏡一個細節一個細節的去摳。以至於工程師們前一個問題剛剛解決,下一個問題接踵而至。
經過了這一波魔鬼考驗,臺積電在成立第二年即技術實力躋身世界一流,接著在第七年完成上市,該年度(1994年)實現營收7.44億美元。
美國公司不僅為臺積電技術幫扶,還奉上真金白銀請臺積電代工:成立的頭十年裡,德州儀器、意法半導體和後來的英偉達等美國公司幾乎壟斷了臺積電的全部產能。
為了與世界接軌,臺積電奉行美式管理。張忠謀在全公司99%都是中國人、講國語的情況下,堅持雙語辦公;臺積電的第一任總裁是原通用電氣半導體負責人戴克(JamesE. Dykes),之後歷任高管至少一半的人有美國公司任職的經歷。
2015年臺積電高管背景
美國如此幫助臺積電,實際是為了驅狼吞虎:牽制日本以及韓國的崛起,維持美國在全球半導體領域的霸權。
臺積電誕生的80年代,全球半導體產業正逐漸脫離美國人的掌控,一度全球過半晶片都有Made in Japan的烙印。那時候東芝的儲存、尼康的光刻機、日立的材料都是行業第一。1988年,日本佔據全球半導體十強中的六個席位。富士通甚至一度野心勃勃的計劃收購快捷半導體。
這是白宮不能接受的。旋即美國同時在政治和經濟上對日本施壓,祭出國家安全、釣魚執法、301調查等手段,像極了這幾年它對中國的所作所為。
比如美國一手炮製了所謂的"IBM間諜門",進駐日立、三菱開展調查;又以國家安全為由,在日本逮捕東芝高管;301調查催生出了《日美半導體協定》,美國得以掌控日本半導體定價權。一連串打擊之後,日本半導體產業一蹶不振。
事後看,美國沒有徹底打垮日本半導體業,因為它想靠日本領先的材料工業牽制韓國。同樣的,美國也對臺積電抱有戒備之心,它透過扶持韓國三星來制衡臺積電。最終,使得全球半導體產業主導權重回美國。
可以說,臺積電崛起的前十五年,腳踩的是日本的屍骨,鋪墊的是美國半導體設計的榮光。
Part.2
美國不放心臺積電,臺積電的生存之道也從來不是成為美國的打手。
如果說2000年收購世大半導體,是臺積電市場上完成份額大一統的第一仗;那麼2003年拋棄美國技術,與IBM從盟友變成對手,則是臺積電真正走向成熟獨立的翻身之仗。
為了擺脫美國的技術鉗制,臺積電在2000年前後將自研半導體制造技術提上日程。2003年,它徹底拋棄IBM的銅製程工藝。
從此,世界的半導體代工分成了臺積電體系與IBM體系。臺積電壯大的過程中其實也留了一手,它雖然全球建廠,但本土工廠的工藝一直領先其他地區一到兩個代際。
旨在控制半導體話語權的美國見狀也開始扶持本土晶圓代工業務。就在臺積電拋棄IBM的同年,後者同臺積電第一大客戶英偉達簽訂長期代工合約,打破臺積電獨家代工英偉達GPU的局面。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IBM甚至不惜以低於臺積電10%~15%的報價來吸引客戶。
但這種做法其實沒有真正傷到臺積電的代工業務。因為早在1998年臺積電謀劃了群山計劃:為5家使用先進製程的IDM(晶圓設計 製造)廠商,定製獨家代工方案,以說服其放棄自己的晶圓生產。
一座晶圓廠的投入資本高達千億元,相當於半座三峽水電站。在臺積電把晶片代工越做越精的過程中,以英特爾、AMD、德州儀器為代表,自己設計、自己製造封裝IDM模式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智慧機新生代的高通、海思、聯發科們則押注fabless模式,只設計不生產,將晶圓的生產流程全部交給臺積電、聯電、中芯國際等專業代工廠,透過分散風險,產業鏈上的各個企業各司其職,緊密配合。
臺積電的成長有地緣政治的"助攻",但是崛起成為全球第一大晶圓代工廠,恰恰在於其獨立性,儘量對客戶一視同仁。而這,也在無形中幫助內地半導體產業也多了一年的騰挪時間。
Part.3
臺積電不想站隊,但美國卻一直在以各種方式逼迫臺積電站隊。
去年,美國頒佈針對華為的半導體技術出口禁令。要求所有軟硬體公司,只要含有超過25%的美國"元素",必須先取得美國政府的授權,才可以與華為合作。
當時臺積電第一時間公開宣稱其美國技術佔比低於25%;當美國將標準進一步壓到10%以內之後,臺積電也跟進表態自身的美國技術佔比僅為7%。
今年5月,美國祭出極限施壓,禁止華為使用美國技術設計和製造半導體晶片。這一次,臺積電也繞不過去了。因為技術雖然是自研的,但裝置繞不開美國:阿斯麥光刻機接受美國的長臂管轄;刻蝕機被美國拉姆、應用材料把控;離子注入機是美國維利安半導體的天下……
但是,臺積電充分利用規則允許的120天緩衝期,協調高通、AMD,將產能優先供給華為。它還聘請曾為英特爾遊說十餘年的克利夫蘭(Peter Cleveland),擔任公司全球政策副總裁,全面負責臺積電在全球監管、政府政策和標準等方面的事務。
一座晶圓廠,動輒投資千億人民幣,直接帶動就業人數近萬,特朗普自上臺後就一直喊話臺積電赴美建廠。
臺積電長久以來頗有點虛與委蛇的意思。前幾年,它不主動,但也不拒絕,主要還是忌憚美國在材料、裝置、軟體(EDA IP)領域的霸主地位。
反正每次特朗普喊話,臺積電就以"經濟效益、成本優勢以及供應鏈完整程度三要素齊全"為綱,跟美國打太極拳。
美國反駁的底氣也的確沒有,畢竟:一,下游市場有限;二,缺乏下游封裝以及電子整機代工廠;三,美國工人貴,世人皆知。
直到今年年初,臺積電終於鬆口赴亞利桑那州建 5nm 製程的工廠,8年總投資120億美元。但在業界看來,臺積電未免有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的嫌疑:畢竟今天5nm技術最先進,但等2024年工廠落成,臺積電本土工廠早已啟用更先進的3nm製程工藝。另外,120億美元是否足夠維持工廠運轉也令人懷疑。
尾聲
成立至今,臺積電一共打過三場硬仗:第一場,從無到有,建立了晶圓代工的商業模式;第二場,拿下英特爾,以一個創業公司的身份,得到國際認可;第三場,自力更生,從自研技術,到攻克"群山",與全球的設計公司成為盟友。
無一例外,最後臺積電都打贏了,並且建成了一條寬到幾乎不可能被逾越的護城河。
過程中,臺積電一度成為美國製衡日韓的棋子;但也一度擺脫美國的技術鉗制,為後來的"不表態"贏得底氣;儘管最終難免成為地緣政治的犧牲品,但臺積電的崛起無疑為華為們提供了一個可借鑑的參考之路:
擁有了獨門絕技,才能避免任人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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