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蒲垚磊
王亞男(左)代表中國殘奧坐式排球隊出戰。
“出了車禍之後,我感覺自己像是已經死了一樣。”王亞男對澎湃新聞記者說。那一年,她17歲。
在那之前,她最喜歡的是跳舞,在高中也參加了學校的舞蹈隊,但就在她朝著舞臺一步步前進的時候,車禍讓夢想戛然而止。
“就一下子人就廢了,我只會跳舞,我不知道該幹什麼。”那時的她,想不到自己竟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中國坐式女排的隊長。
如今再回首往日,她能清楚地看到一路走來自己所流下的汗水,“上天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一定會給你一扇窗,但是那扇窗你必須自己去尋找,它不會自動開啟。”
5月16日,是全國助殘日,也是第二十二次上海助殘周,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讓我們一起傾聽王亞男的故事。
王亞男(黃色背心)在訓練中。
歡送會
遭遇事故之後,王亞男的腦海中也曾閃過一了百了的念頭。
“截肢之後,我身邊沒有像我這樣子的人,大家都是健全人,當時我會在乎他們的眼光,就不願意出門,甚至想過輕生。”她對澎湃新聞記者說。
那場車禍事故讓她失去了像正常行走的能力,也徹底摧毀了她成為一名舞者的夢想。在自己人生的前17年裡,活潑開朗的她就是把跳舞當成了自己的最大愛好。
“我高中是校舞隊。之前我是就喜歡跳舞,那時候快18歲,已經基本上可以登臺去演出了,結果就一下子人就廢了,我只會跳舞。我不知道該幹什麼。”
這樣殘酷的人生轉折,放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可能直接把人壓垮,更何況是對一個人生剛剛拉開畫卷的17歲少女。
有一段時間,王亞男甚至一聽到音樂就會忍不住流淚,“現在反過來回想當時挺搞笑的。”但這輕描淡寫的“搞笑”二字,卻有著讓常人難以承受的重量。
但她沒有就這麼自暴自棄下去。
在山西家裡,她聽說了國家成立的健身隊,“我們村裡的村長覺得我也有舞蹈基礎,就說要不要來試一試。”
“當時我膽子也挺大的,就去了,去了之後隊裡就是我的年齡小。一般來的教練只能待個兩三天,之後隊伍就沒人帶了,他們就推薦我去做領隊,帶領他們跳。”
雖然坐上了輪椅,但是畢竟曾經練過多年的舞蹈,就這樣,王亞男成為了當地一位有些特別的健身隊成員,甚至透過自己的努力練習,她還考取了教練證,開始帶著隊伍去參加健身運動的比賽,還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生活的另一個抉擇,在2009年到來。當時是王亞男出車禍的一年後,為她裝假肢的人給她介紹說,上海隊這邊需要坐式排球的殘疾人運動員,問她要不要去試一試。
這一次,王亞男又“大膽”了一把,“當時他也說,這對我來說也許是個機會。”
“當我知道坐式排球這邊招人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給自己一次機會。就決定要來。來的時候其實是挺捨不得(健身隊)那邊的。”
“因為在一起也有半年多時間吧。走的時候,他們就給我舉辦了‘歡送會’。父老鄉親和朋友們一起送我來的。”
提到十多年前的那場歡送會,王亞男現在也不禁臉上現出笑容,能夠像這樣帶著“全村的希望”踏上征程,可是很多運動員都沒有體驗過的“待遇”。
而這樣的記憶,後來也真的成為了她在十多年運動生涯裡,最為堅強的後盾。
“到這邊之後,剛開始我其實並不太喜歡排球,能堅持到現在就是因為心裡有信念,因為是我家鄉的父老鄉親一起送我來的。”
“感覺堅持不了的時候,我心裡就想我一定要堅持下去,因為背後還有那麼多人在支援我。”
隊員在訓練中。
訓練場
對於很多人來說,坐式排球都是一個極為陌生的體育專案,對於王亞男來說也是如此。
“我來之前,完全就沒有見過排球。我印象中的排球是橄欖球的樣子,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她說。
帶著殘疾的身體開始運動員生涯,其中的艱難可以想象,尤其是要在毫無基礎的狀態下從頭學習,“枯燥”——是王亞男用來形容訓練的一個關鍵詞。
“剛開始來的時候,就是對著牆壁傳球、墊球,要學會在地板上移動,因為一直在地上磨來磨去的。當時手上、臀部,磨得都是水泡。當時確實是有一點想退縮的感覺。”
除了訓練的艱苦,讓王亞男動搖的原因還有一個——當時和坐式排球一起訓練的還有輪椅舞蹈隊的隊伍,這讓原本就喜歡舞蹈的王亞男很想“轉行”,但在前輩的勸說之下,她還是留了下來。
“我就告訴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既然來了,那就不能回頭,自己選的路,就算跪著爬,也要爬下去。”
坐式排球的運動員,很多時候的確是需要在地板上摸爬滾打的。因為不能使用雙腿,運動員就需要在上半身和腰腹力量的幫助下,完成移動、擊球、防守等等一系列任務,等於把原本排球上下半身合作完成的任務都壓在了上半身。
拿王亞男的話來說,“哪怕是健全人,坐下來都不能打、不會打,因為沒有經過專項的移動訓練的話,是適應不了的。上半身的揮臂動作其實(和排球)一樣,但是缺少了腰腹在空中發力的動作,其實更難掌握。”
中國坐式女排教練徐慧敏也說,相比健全人排球,坐式排球在技術難點上只多不少,即便是對於擁有女排專業運動員經歷的她來說,剛開始接觸時也覺得很困難。
“非健全人只能利用有限的身體條件,訓練是很難的,特別是移動,還有扣球和發球環節的發力,我們教練員也會自己坐下來去體會坐式排球的節奏,找到訓練的要求。”
從2009年來到上海坐式排球隊,到2012年和2016年連續參加兩屆殘奧會,其中的付出有多少,只有王亞男自己才能體會。
而隨著時間的歷練,她也在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成熟。
“在遇到瓶頸期的時候是最難的。那種時候就是你再想突破,也做不到。甚至有時候會連最基本的傳、墊、扣、發都做不到位。我以前就會急很急躁,發脾氣或者怎麼樣。”
“但是我發現這樣沒有用,打了麼長時間總結下來,只有慢慢把自己心態調整下來,先平靜下來,再慢慢地去探索,想辦法突破。”
王亞男拿到亞殘運會冠軍。
領獎臺
在訓練場上日復一日地付出汗水,目標當然只有一個——在比賽中爭取榮譽。
面對著越來越近的東京殘奧會,和球隊一起戰上領獎臺,甚至斬獲金牌,就是王亞男最為渴望的目標。
和奧運會上的中國女排一樣,殘奧會上的中國坐式女排同樣是一支榮譽之師,甚至實現過2004年、2008年、2012年連續三屆殘奧會奪得金牌的壯舉。
而王亞男,也是這奧運會三連冠的親歷者。2012年倫敦殘奧會,彼時還是隊中的新人球員的她,第一次感受到奧運給自己帶來的震撼和衝擊。
“那時我還是以替補的身份去的。比賽期間我也沒有上場的。雖然沒有上場,我的心也跟在賽場上的前輩們一樣。”
“她們得分的時候我們會一起歡呼。落後的時候我們也會揪心,也會緊張到手心冒汗。”
王亞男的第一次殘奧之旅,就以奪得冠軍而告終,這是讓她自己從來沒有預想過的榮譽。
回憶起當時站上領獎臺的畫面,王亞男的淚水忍不住從眼眶中滑落——這淚水中既有幸福和感恩,或許也有對於無常命運的感慨。
“我這個人很要強,之前小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過,我要登上最大的演出舞臺,但是沒想到,最後是以這樣子的方式登上了最高的領獎臺。”
青少年時期的舞蹈舞臺和現在的排球賽場,就這樣在命運的殘酷安排下重合在了一起。
而現在,她還渴望在這塊新的舞臺上繼續打拼。
2016年,王亞男再度出征里約殘奧會,只可惜球隊雖然闖進了決賽,但最終不敵強敵美國隊,未能繼續奪冠。而在東京殘奧會上,中國坐式女排最大的目標就是奪回這枚金牌。
當年在替補席上為前輩們加油吶喊的王亞男,如今也已經成長為了球隊的中堅,並且擔負起了隊長的重任。
“(里約殘奧會)我們確實是決賽打得不好,沒有發揮出該有的水平。那之後我就跟自己說了一句話:這次不行,下次再來。到時候我們會每分必爭,爭取把2016年的遺憾給奪回來。”
隊伍正為備戰東京殘奧會,進行著艱苦的訓練。
家裡人
相比於中國女排,中國坐式女排在國際賽場上爭金奪銀的難度並不低。
一個原因來自身材上的劣勢——相比於很多歐美隊伍,中國隊的整體身高並不佔優,加上坐式排球無法起跳且移動速度相對較慢,想要靠戰術和速度來彌補身材劣勢更為困難。
另一個因素,則是球隊在更新換代上遇到的難題。由於相對健全人排球,坐式排球在尋找苗子、培養新人球員的工作上更為困難,目前隊中有很多球員都是老將。
據教練徐慧敏介紹,隊伍的平均年齡差不多要在35歲左右,有些隊員甚至是奧運“四朝元老”,比如球隊的主力二傳呂紅琴,原本在里約殘奧會之後她已經退役,但為了備戰東京殘奧會又回到了隊中。
為了奧運會,運動員們都做出了不少的犧牲——最大的犧牲就是必須長時間遠離家人,尤其是在遭遇疫情襲擊的東京殘奧會週期,封閉集訓的時間比以往更長。
和隊友們一樣,王亞男一年到頭能夠見到遠在山西的父母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當聊到父母,她不禁再次哽咽落淚。
“從2009年到現在,十來年時間,在家陪他們的次數少之又少,一年頂多一兩次了,甚至過年的時候都不能回家陪他們。”
“前幾年還不覺得什麼,但近幾年我感覺他們年齡大了,老了。有時候就會想說這樣做值不值?就覺得對他們是一種虧欠吧。但是沒辦法,你現在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得堅持下去,不然如果大家都這樣,隊伍就散了。”
王亞男說在自己的心裡,父母家人就是她的“軟肋”。有時候,球隊放假一個禮拜,家人就會讓她就在原地休息,不然來回路途太累,“其實他們也是想我回去的,但就會怕我累,想讓我多休息兩天。”
對於女兒的一次次人生選擇,他們只是支援,從不會強加干預,而這種默默在背後付出的溫情,更加令人難以忘懷。
“父母沒有幫我做任何的決定,打球或者不打球,都是讓我自己做決定。我到這邊之後基本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家裡跟我也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
“上次我母親身體不舒服,其實有點嚴重,已經住院了,但他們都沒有告訴我。我那次打電話恰巧就是她住院的時候,我媽沒接電話,爸爸接聽起來後還騙我,說我媽是去串門了,我也沒太在意。是後來我跟我弟弟打電話的時候,他不小心說漏嘴了,我才知道的。”
說到這裡,王亞男又忍不住抹起了淚。
小世界
擦乾淚水之後,奮鬥還得繼續。王亞男也只能把對父母的感恩埋在心裡,繼續在球場上揮灑汗水。
“靜下心來,給自己時間去慢慢想一下,我覺得這一切還是值得的。否則我不會堅持到現在。”
坐式排球帶給自己的,王亞男用兩個字來描述:重生。
“出車禍之後的那段時間,我以為那時候我的心已經死掉了。但來到這之後。我來到了一個‘小世界’,裡面的人跟我都一樣,都是腿有殘缺,或者有其他殘缺,甚至還有身體問題比我更嚴重的朋友們。”
“我不會再想著說別人看不起我,我不行,我甚至還會想著去照顧和幫助身邊的朋友,我在這裡體會到了我的價值。”
在王亞男看來,自己能夠代表中國隊征戰國際賽場,甚至取得榮譽為國爭光,已經足夠幸運,“我覺得我這輩子已經很幸福了,也很驕傲。”
這一切經歷,讓她眼前的世界更為開闊,但她也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經歷了怎樣黑暗的掙扎,才能收穫到如今的平靜的。
“前兩天我在刷網路短影片平臺的時候,就看到了一位小姑娘,也是截肢了。於是她就在家裡面自暴自棄,把大概十幾二十幾萬的賠償款,全部都花在了遊戲充值上面。評論裡也有不少批評的聲音,說小姑娘太不懂事。”
“於是我也在下面評論了,我說我是殘疾人運動員,普通人沒有經歷過種事情,你不知道她究竟承受了什麼。因為我也是這樣過來的,我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有時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我們應該做的是去理解她,有更多的包容。”
“有一句老話說得很好,上天為你關上了一扇門,一定會給你開啟一扇窗。我就樣鼓勵我自己的。但是那扇窗你必須自己去尋找,它不會自動開啟。”
這是王亞男一路走來的感悟,她也希望更多的殘疾人朋友能夠從中得到面對生活的勇氣——用汗水,擊敗殘忍的命運。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