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孟買帕提爾體育場,女足亞洲盃決賽進行到第93分鐘,韓國球員滑到球門前,未能攔住中國球員肖裕儀的絕殺。
終場哨聲響起時,中國女足以3 比2比分捧回冠軍獎盃。距離他們上一次拿冠軍,已經時隔16年。
在2022年2月6日奪冠的女足國家隊中,有5名隊員來自武漢“江漢大學女子足球俱樂部”(下稱“江大足球隊”),其中包括已經身為亞洲足球小姐的王霜、榮膺本屆亞洲盃最佳門將的朱鈺、對韓決賽首發上場的姚偉,而助理教練劉麟也曾任江大足球隊主教練。
“江大足球隊”成立於2001年,中國第一個由高校創辦的具有國內聯賽資格的大學生女子足球隊。
九派新聞找到了這支球隊的建立者並任第一任主教練的曾桂生、第二任教練魏東強、退役球員黃清,試圖探尋這支球隊背後20年的故事。
曾桂生說,武漢足球氛圍強,與武漢人的性格特徵有關,“直爽、有血性而不服周。(注:湖北方言,源自楚國不服周國,常用於不服氣和不認輸)”球隊成立四年後,曾桂生被調到上海東華大學體育部,此後全家移居到上海。
現在,他已經65歲,還是說著一口漢味普通話,讓人感覺好像從沒有離開過這座江城。而他牽頭成立的這支隊伍,數次易主與浮沉,在女足長期低迷的狀況中,於江城存活了21年。
早期江大女足隊。左邊黑衣服是魏東強,中間是曾桂生/圖源受訪者
【1】玫瑰萌芽
曾桂生頭髮微自然捲,一字胡很打眼。早期影片中,他在球場上帶著武漢口音指導學生。
1999年,他正值而立之年,在江漢大學體育學院任副院長。
這一年,也是中國女足最接近巔峰的時刻——在世界盃決賽中與美國隊爭奪冠軍獎盃。與之伴隨著,是田震用沙啞嗓音演唱“風雨彩虹,鏗鏘玫瑰”。
曾桂生萌生了創立一支女足隊的想法,而現實並那麼想象中那麼熱血與理想。
彼時,他正被中國足協借調並參與全國足球春、冬訓,科研及比賽監督等工作。
1994-2001年間,依據冬訓的指導經歷以及體院研究生的學術經歷,他寫了數十篇關於女足的論文。
“冬訓時我整天和運動員在一起,產生很多想法和思路,在國家足球館的中心,我有資料,有平臺,為什麼不去做這件事呢?”
作為一位男足運動員,卻研究女足且想建立女子足球隊,他的解釋也充滿現實意味。
“女孩子服從性高,相對管理力度投入小一些。女子球隊競爭小,成績提速也快。女孩子都是很有感情的,你只要真心對她們好,她們就會投入,會全力以赴,會靜下來協助你去搞好女足事業。”
在當時,武漢市還沒有一支能參加聯賽的專業女子球隊。“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幾位關鍵的人有想法有資源,這件事就能辦成。”曾桂生描述。
憶起當年,他語氣激昂,語速很快:“我們要社會辦體育,總是靠國家,這個路就走不長,國家專款根本沒有責任義務,你說怎麼去做?”
曾桂生深刻體會到各方的助力“搞足球是我的本職工作,可那些非足球專業卻全力支援我辦這件事,這才是最可貴。這就是社會來辦體育。”
其中,江漢大學是一方助力。1999年末,一年中最冷的時段,時任副校長的魏震祥坐車從武漢前往廣東清遠,考察曾桂生正在冬訓的隊伍。曾桂生說“他當時快60歲了,這麼大年齡支援足球運動,我很感激。”
羅友松是新江漢大學的第一任黨委書記,他得知江大有一支女足隊,明白武漢校園足球有肥沃土壤,“武漢晚報杯”中小學生足球賽那時辦得紅火。 其表示,“武漢人喜歡足球”。
經費也是大問題,企業出資送來了“糧彈”。曾桂生說“孩子們要錢吃飯對不對?還有球服,總不能穿個襯衫去打比賽,那個號碼怎麼弄?”各方協助、兩年時間,想法落地了。
2001年4月11 日,江漢大學聯合武漢市足協、武漢證券公司共同出資註冊,成立“江漢大學女子足球俱樂部”。
曾在1992年率武漢男足首度衝擊甲B成功的武漢足球名宿易敏,是與曾桂生從小一起“踢著球長大的”,易敏也與發小共同辦女足,成為了江大女足的首任主教練。
以高校為主體的女子球隊,具有參加國內聯賽資格,這是全國最早,且唯一的一支。
曾桂生參與冬訓指導工作/圖源受訪者
【2】青黃不接
曾桂生說,背靠高校的半職業球隊體制,其實源於中國女足職業化時遭遇的青黃不接。
“原來計劃經濟時代靠吃‘皇糧’的專業隊要想保留已十分困難, 而在如今走向市場經濟時要想一下子步入‘職業’, 靠自我發展也難生存。在高校建立半職業俱樂部, 能發揮高校人才、資金及場地設施優勢, 減少投資。”他在當年的論文中提到。
他說,運動員一旦變成高校的學生,就不必給予像職業運動員一樣的待遇,工作問題相對容易解決。
他建議,以高校俱樂部為龍頭,與本地區部分中學足校開辦女足特色班,對有培養前途的學生實行擇優錄取。
參與冬訓時,曾桂生見到一批又一批青少年隊員。
這些孩子因從小訓練,而錯過學習文化課的最佳時期,對他數次表達了渴望文化、渴望上大學的希冀。“如果能讓她們在高校踢球,四年畢業後,能踢球的繼續踢,不能繼續的最起碼有個本科文憑,也能有個出路。”
“‘體教融合’這個設想,我當時是不敢說,說出來怕別人覺得太大了。”曾桂生覺得,背靠高校也是後來江大女足隊得以成功的原因。
球隊成立後,對球員的狀況展開了追蹤研究。
在2004年,他寫道,“江大女足前鋒、前衛和後衛的快跑距離明顯低於2000年全國女足錦標賽的活動距離。這表明,江大女足在快速衝刺跑的能力方面存在不足,屬於薄弱環節,應引起江大女足球隊教練員的高度重視,並應有針對性的專門訓練。”
在論文中,他不僅研究江大女足隊的進攻、防守、傳球與比賽規則意識,也有許多對中國女足宏觀的看法。關於女足隊群體心理氣氛探尋、民主性、球隊形象、個性體現等指標都做了調查,甚至寫到女性月經期如何制定訓練計劃。
“我已經進入這個角色了,腦子總在想這個事情,從球隊回來就要寫日記,有這個想法要馬上寫出來。這是我身上一個擔子,我當初一定要成立的,不做出點成績,怎麼辦?我一定要讓他出成績。”曾桂生說。
【3】野蠻生長
從2002年到2008年,魏東強是江大女足球隊的第二任教練員,原武漢隊職業男足運動員。1米8的大高個,眉目透著和善。
教練除了學校的基本工資,每個月只拿1000塊錢的補貼。球員的補貼在300到800塊不等,只夠滿足日常開銷,無法與當時國內大多數職業足球俱樂部相比。
隊員們剛進校時,基本都被安排到文史法等專業就讀,上午學習,下午訓練。學校把南區單身宿舍的一個單元給隊員使用。六層,共12戶,每戶兩室一廳,住2-3人。
魏東強和章巍也住在這裡。晚上要查寢,兩個男教練不方便進女生宿舍,也沒有專門的生活老師,便就在樓下對著沒關燈的寢室大喊,“快關燈,休息”。
魏東強回憶,當時南區宿舍附近的球場是煤渣場,條件不達標,容易運動損傷。隊員們每天往返步行40分鐘到北區的草皮球場訓練。
“純野生草皮”,沒有專業的人養護,長得稀稀拉拉,很多地方還露出土,沒有割草、施肥、劃線。偶爾,體育學院的一位職工兼職割割草。
週末休息的這一天,球員可以出校園自由活動,魏東強和章巍也可以回家。
當時,魏東強已成家,住在漢口,學校門口只有一趟208路公交車,搖搖晃晃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回家,當天便要返回。
2005年10月,曾桂生任主教練,帶領江大女足隊代表湖北省參加第十屆全運會,獲得了第十屆全運會女子足球比賽第八名,創造了湖北省女子足球的歷史最好成績。
“也許是無法從物質上獲得滿足,隊員們更純粹。好好吃飯,好好訓練,好好比賽,再無其他。”魏東強說。
江大女足隊早期訓練/圖源受訪者
【4】風雨飄搖
2009年5月,趙立春接過江大女足的主教練職位,經歷了隊伍的“至暗時刻”。
作為湖北武漢足壇有名的“小蘋果”,趙立春曾經入選過男足國奧隊。2007年,他曾經帶領武漢女足歷史性地獲得了城運會冠軍,此後,他又成為女足國少隊的主帥。
那時的江大女足仍是湖北武漢地區唯一的一支成年女足隊伍。一則2010年的公開報道中提到,“由於各方面條件限制,球隊一直很難在全國女足聯賽中有大的作為,即使是在大學生女足聯賽中,進入三甲的成績也是近10年前的事了。”
難有大作為,是難留住球員。踢完四年的老球員,面臨畢業、退役,無法拿著千元補助生存。“又不能給錢又不能安排工作,拿什麼挽留呢?”趙立春說。
2011年,球隊一度湊不齊18人大名單。整個隊伍,只有9位球員,首發都排不滿。“當時我和北京隊教練比較熟,找他們隊借了3個人,不然,那年這支隊都活不下來。”他說。
對於球員流失的過於頻繁,趙立春曾對媒體表示:“女足和男足不同,男足球員運動壽命較長,並且都是在職業俱樂部,保障較齊全。而女足球員的後路很難保障,所以她們很早就會選擇退役。”
據江漢大學官網記載,2004年武漢證券公司因故退出,江漢大學獨家出資運營。2011年6月,因為種種原因,俱樂部再一次面臨困難,俱樂部與江漢大學自行籌資。
資方的不確定性、老隊員畢業、退役,球隊遭遇豪強“挖牆腳”,趙立春直白地說,“我每天都想辭職。”
飄搖的江大女足隊,只是當時女足的一個縮影。事實上,中國女足事業自1999年後,就滑入了漫長又寂靜的長夜。
帶領中國女足出征1999年世界盃的孫雯曾寫道,“1999年那場決賽,完全改變了美國女足,甚至是整個美國的女子體育;對中國而言,當時還是火了一陣,但這種熱度持續了一兩年,可能也就消失了。”
有評論認為,中國女足陷入低迷不僅是因為熱度消退,而是“女子足球男子化”的世界趨勢。世界女足正向著高速度、強對抗的男子化的方向發展。女足不夠激烈,缺乏觀賞性,無人關注,是人們長久以來對此的印象。
【5】職業化
改變是從一通電話開始的。
2014年11月開始,原俱樂部改制成為職業俱樂部,成立武漢車都江大女子職業足球俱樂部,正式走上職業化道路。2015年開始征戰中國足協女子足球甲級聯賽,並提出3年衝超的目標。
14年武漢的初冬,結束了一年的比賽,黃清和隊員正在休假,接到一個電話,打來的是新教練——劉麟,他在電話裡簡單告知歸隊集合的時間與地點。黃清說,當時很期待這個新教練,“之前就聽說過劉指導帶隊能力很強。”
劉麟從青年隊帶上來幾位隊員後,新的隊伍誕生了。後來,訓練地點也從江漢大學校內搬到了二橋體育訓練基地。
“當時隊裡球員很年輕,沒有什麼成年組比賽經驗,對職業化也是懵懵懂懂的。”黃清說,除了換教練與訓練地,將要發生的,於她們都是未知。
正式職業化之後,物質條件的變好滲透在方方面面。
首先是球場外包了。有專職的兩到三個人,每天給球場剪草、施肥、澆水、平整,到了冬和夏兩季,草還是綠的。這塊綠茵場成了全湖北省唯一且最高標準的場地。
球員的醫療條件也改善了。以前學校條件有限,若球員傷病問題較大,基本只能靜養。現在,球員們可以被送到國外去治療。
黃清還記得,恢復性的運動飲料,在以前只有比賽才提供。現在,細緻到運動前喝、運動中喝、運動結束縫合的飲料都有,球隊還提供蛋白粉供運動員增肌。
更專業的是訓練計劃——球隊決定延長最低2小時的訓練時間。
黃清經歷了球隊職業化與衝超兩大轉折點。她談到的八年裡,沒有宏觀的中國女足,更像是一位從小踢足球的女孩,一些隱秘又細微的個人感受。關於遺憾,關於未來。
黃清做球員的那幾年,傷得動不了時,不可能讓父母來隊裡照顧,隊員就成了最大的依靠。大家會幫助她穿褲子、背上樓、打飯,甚至幫忙洗澡。
“腫得像個盤子。”她用兩隻手在膝蓋旁比劃著。
她覺得傷痛給球員帶來的不僅是身體上的折磨,而是心理上的膽怯——在球場上有些動作不敢做了。“有時候勝負只給你不到一秒鐘的反應時間,你不敢,就錯過了”。
有時,黃清夢到自己傷痛復發,半夜被驚醒。“你會反覆問自己,我很差嗎?我為什麼就到不了最高點?每當我覺得自己的狀態在往上提升的時候,我就受傷了。”
2021年,黃清因傷痛放棄踢球,選擇退役。她覺得,既然沒辦法穿上紅色球員,就希望穿上黑色教練服代表國家隊。
2017年,江大女足隊提前一年拿下女甲冠軍,升上女超聯賽。
讓黃清印象最深刻的是2020年的女超聯賽。那年,武漢因疫情被稱為“英雄的城市”。
黃清說,“從來沒想過一支球隊能團結到這種程度。當時想著,不管怎麼樣,冠軍獎盃要留在武漢。”
江大女足參加2020年女超聯賽/圖源武漢車谷江大女足俱樂部公眾號
這一年,武漢女足不僅拿下了隊史的首個女超冠軍,也拿下了武漢足球的首個頂級聯賽冠軍。
2021年,江大女足隊再度蟬聯女超聯賽冠軍。
江大女足的成績,與武漢這種城市的足球氛圍是關係密切。2021年7月15日,中國足協釋出了2020年中國省市足球發展健康指數報告,武漢市以75.5分在省市足球發展健康指數排名(城區人口規模300萬以上1000萬以下)及中國足協會員協會城市排名中均處於第一位。
這一年也是武漢足球的歷史性時刻。第一次同時擁有武漢隊和武漢三鎮隊這兩支男足頂級聯賽球隊,如果再加上女超的武漢車谷江大隊,“一城三超”的格局,全國只有上海可以比擬。
【6】被看見
亞洲盃決賽的一記絕殺,讓沉寂20年的女足,再次被公眾看見。黃清知道,這來得並不容易。
2022年大年初一,世界盃亞洲賽區,中國男足以1比3輸給了越南男足。隨後,中國女足以3-1擊敗越南,闖入亞洲盃四強。半決賽中,中國女足與日本女足進入點球,兩次撲出日本隊的點球,以總比分6比5的成績勝過對手,挺近決賽。
亞洲盃中國女足奪冠/圖源@女足王霜
男女足運動成績的反差,在社交平臺激起輿論巨浪,直到女足奪冠。“面對球襲來,男足縮脖子躲,女足用胸將球擋出去”“男足身材疏於鍛鍊,而女足球員有六塊分明的腹肌”各種段子、惡搞圖,在社交平臺被萬人轉發。女足奪冠那夜,對比的輿論達到頂點。
黃清解釋,其實躲的那位男足運動員吳曦,在其他比賽中,也有許多關鍵時刻拿身材去擋球。而腹肌,是正好抽中了體脂較低的馬君。
看到這些輿論後,她甚至隱隱擔憂、害怕。
“女足不可能永遠都是逆風絕殺,我們也有被別人絕殺的時候。到時,我們很害怕罵聲的矛頭轉向了我們。”黃清認為,男足與女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據《第一財經》報道,某接近足協的業內人士曾表示,從贊助商的角度來說,對於女足國家隊的贊助商分為兩類,一種是“中國之隊合作伙伴”,有耐克、蒙牛、中國平安等10家;一類是“中國國家女子足球隊合作伙伴”,目前在這個榜單的只有兩家。專項贊助女足的屈指可數,且女足的贊助取決於男足的成績。
黃清買過男足球賽的門票,整個球場排排全坐滿,球迷情緒高漲。但在自己隊伍比賽時,門票總是靠超市購物滿200元免費送。
她略帶自嘲地說,江大女足隊的球迷後援會只有一個人。每次比賽前,這位“球迷”都會發私信鼓勵,接機。在一次比賽結束,還給隊裡每位球員都製作了卡片,挨個簽名。
亞洲盃女足奪冠,是否能讓中國女足產生分水嶺式的改變,現在無人知曉。
在黃清看來,這次亞洲盃的教練陣容、精準度和專業度,都是奪冠的因素。
黃清介紹,在亞洲盃期間,水慶霞是主教練,劉麟和張峻是助理教練。由於中國女足的主力大多來自上海女足、武漢女足和江蘇女足,水慶霞自己最瞭解上海女足的隊員,劉麟最瞭解武漢女足的球員,而張峻則是瞭解江蘇女足的球員。對姚偉、王霜、王珊珊的使用上,妙招都是之前劉麟在江大女足隊時採用過,憑藉對球員個性與優勢的瞭解,她們的特點都得到了充分發揮。
“中國踢球的女孩還是偏少。”此次奪冠的主教練水慶霞也在賽後接受媒體採訪表示,“或許女足奪冠能暫時起一些變化,但是變化也不會很大。”
黃清退役後從事足球青訓,她教的孩子中,只有一個女孩。而在踢球的女孩中,包括她自己、姚偉、王霜都拿著相同的劇本——12歲之前學校沒有女足隊,一直跟著男足隊訓練。
她覺得,踢球的女孩不似玫瑰那樣嬌弱,而是極有韌性。
她帶過一個小女孩,練球被撞得鼻血直流。黃清讓她去旁邊休息,結果女孩直接把血擦開,舉手打報告說:“黃教授,我休息了,可以上場。”
病痛纏身那幾年,黃清無數次問自己,還要不要踢球,思索過後她得到的答案是,繼續踢。“對於這件事情的喜歡,就是那種,你一直踢到你自己真的踢不動了,你才會放棄。”
(文中黃清為化名)
九派新聞記者 徐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