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次。
杨兴旺查了197次,终于看到“考生录取信息栏”状态发生了变化。
录取专业类别:音乐类,录取院校:贵州民族大学。
他要上大学了。
9月10日,杨兴旺从外地回到母校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望谟县实验高中,第一次见到了属于他的录取通知书——装在红色信封里,喜气洋洋的。此前一个月,他在宁夏打工,帮人摘菜,想挣点学费。“全身都晒黑了。”他打趣自己。这天是教师节,杨兴旺也再见到恩师——实验高中副校长刘秀祥。
“遇到他,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杨兴旺说。
杨兴旺展示录取通知书
当年故事的主人公
望谟县是贵州省的深度贫困县。这里山高坡陡,沟谷纵横。2014年,全县贫困发生率为33.74%,对望谟人来说,刘秀祥是符号,也是标杆。他是全国道德模范,是“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就在前不久,他获评2020年“最美教师”。
刘秀祥生于云贵高原深处的小山村。命运很早就对他露出狰狞面目:4岁,丧父;10岁,哥哥姐姐突然离开,母亲精神失常,刘秀祥成为家里唯一劳动力。少年的他,想尽办法谋生。挖药材、捡废品、打零工、做家教……抬过钢筋、睡过猪圈。
求学路,也走得跌跌撞撞。
2008年,刘秀祥考上山东临沂师范学院(现临沂大学)。他决定将生活无法自理的母亲带在身边,千里北上。第一步,就是把去山东的路费赚出来。刘秀祥想着,不管怎样,到了山东,再想办法。“只要山东的大学能接纳我和母亲,他们提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任何协议我都签。”也就是在打工赚路费时,刘秀祥的故事被媒体挖掘、报道,一下子,他成了名人。
刘秀祥与母亲,资料图
2020年,12年之后,在“最美教师”称号发布仪式上,主持人见到刘秀祥的第一句话是:终于见到当年故事的主人公了。是的,大学毕业后,刘秀祥回了望谟县,成了一名特岗教师。当年,拼尽全力,刘秀祥才走出大山,逃离贫穷,逃离灰暗的少年时光。
后来,他回来,是想着,能影响一个人,是一个人。
早在初中时,刘秀祥就认识了三个和他境遇相似的“弟弟妹妹”。大家都是苦孩子,抱团取暖。上大学后,刘秀祥仍定期资助他们。但是,三人中年龄最小的妹妹,还是没有把书念下去。这触动了刘秀祥。
“梦想和金钱,究竟哪个更重要?我觉得她不缺钱,我给她生活费,给她学费。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回到家乡,刘秀祥是想告诉跟他一样身处贫困和迷茫中的孩子——人,一定要有梦想。 “在追逐梦想的路上,如果你遇到困难和挫折,你回头会发现,我,刘秀祥就站在你们身后。我都可以,你们怎么不行?”
刘秀祥在接受采访
做一名燃灯者
“特岗计划”始于2006年。该计划每年通过公开招考选聘数万名高校毕业生到中西部贫困县农村学校任教。在中央、地方事权不变的前提下,由中央财政安排专项经费,对中西部农村贫困和边远地区予以特殊支持。
对特岗教师来说,三年为一个任期。到期后,可以双向选择,自行决定去留。 刘秀祥很快在望谟民族中学被委以重任。工作第二年,他就被提为学校中层,负责了德育处、政教处、团委、历史教研部等多个部门的工作。任务最重的时候,刘秀祥担着三个班的班主任,给五个班带历史课。
忙,忙成一只陀螺。但刘秀祥给身边人的感觉,是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斗志昂扬。 刚到望谟县教书时,刘秀祥也发现,学生们浑浑噩噩。上学,仿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抽烟、喝酒、赌博、恋爱、上网……读书,是偶尔干一干的事情。于是,刘秀祥干脆把自己的故事作为火种,试图点燃学生心底的梦。
其实,刘秀祥自我评价为“自尊心强”。当年上大学时,因为不想被另眼相待,他曾经把刊发他故事的报纸从学校报刊亭整摞整摞地买走。但为了望谟县的这些孩子,刘秀祥一遍遍回忆和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开讲座,做巡回励志演讲。“梦想太重要了。如果没有梦想,过去生活中那么多坎,遇到任何一个,我都会倒下。”
他认为,贫困地区的教育,就是要“唤醒”。他愿意做燃灯者。 另一项重要工作,是家访。说是家访,其实也是做思想工作,把孩子们拽回课堂。
最美教师发布仪式视频截图
望谟地区,95%以上的土地是山谷丘陵。前些年交通不便,刘秀祥骑着摩托车,几乎跑遍了望谟县每个乡镇,骑坏了8辆摩托车。他在摩托车上绑上小音箱,到了地儿,也把附近的老百姓叫来,“把周围人的思想工作一块做了”。
“读书有用,为什么有用?因为,如果我不读书,我可能还在种地,还在放羊喂猪,或者就是在工厂流水线上当个工人。”刘秀祥拿自己举例。
怕老百姓不相信,刘秀祥还想了个主意。他剪辑了当年电视台报道自己背母上学的节目,精简成18分钟,现场放给老乡们看。“刘秀祥的激励作用是巨大的。”望谟县本地一位干部感慨,“他是大家身边的活生生的例子啊,你看得见,不是虚的。”
梦想与奋斗的力量
三年特岗教师服务期满后,刘秀祥知道,他走不了了。对望谟的学生,他有感情,也有责任。
刘秀祥留了下来。
他是望谟县的名人。他也把这份影响力,转化为对学生实实在在的帮助。比如,全国各地都有人找刘秀祥做讲座。刘秀祥说:“做讲座,可以。我不要额外费用。但是,你得承诺资助我们这里两个学生。” 8年来,他对接资助望谟县学生1900余人。
2018年,刘秀祥调任新组建的望谟县实验高中副校长,分管德育和团委等工作。这所学校的前身,是望谟二中的高中部。2017年,入校学生的中考平均分为254分。254分中,还有50分体育分,5分民族分。
“他们基础很弱。”刘秀祥说,“但我们的学生,是低进高出。”今年高考,学生本科过线人数为318人。“能有这样的变化,一个是靠着老师和学生的努力;另一个,也要靠学生明确自己的人生目标。”
就像刘秀祥常说的,要相信梦想的力量,相信奋斗的力量。
杨兴旺就是今年实验高中考取大学的学生之一。他是复读生,复读班的班主任,就是刘秀祥。杨兴旺也曾徘徊在放弃边缘。在他最想逃离的时候,刘秀祥伸出了手。今年1月,杨兴旺的艺考成绩出炉,考得不错。他一直爱好音乐,也为了这份热爱,成为艺术生。但离梦想只差临门一脚时,杨兴旺却犹豫了。
“我不太肯定,这条路能不能走下去。”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他有些害怕。“还有四年,读出来会是怎么样子?四年后,家里面会因为我变成什么样子?”
杨兴旺在家排行老五。母亲已在几年前病逝,父亲没有稳定工作,弟弟早早放弃了学业,在外务工。哥哥试图支撑起他的音乐梦想,但哥哥本身生活并不宽裕,还有孩子需要拉扯。艺考培训费,是靠着哥哥接济、自己打工还有父亲找亲戚借来的钱凑够的。
但当成绩足够上大学时,杨兴旺退缩了。他想去兴义市打工,给家里添一份收入。但刘秀祥一直给他打电话,耐不住老师的连环催,杨兴旺犹犹豫豫回到学校。
但他马上遇到一个问题——钱。高三下学期报名,复读生要交800元学费。钱并不算多,但杨兴旺身上,就只有哥哥给的800块钱。交了学费,就分文不剩。他不敢再跟家里说。“太难了。”在报名期限的最后一天,杨兴旺哭着去找班主任刘秀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困境。“我不想坚持了,太累了。”
刘秀祥跟他说,“你别急,你等等,我想想办法。”过了一两个星期,刘秀祥找到杨兴旺:“我这边联系了一个上海的老板,他愿意资助你。”
“我和家里人也说了,我们就觉得有点希望了。”杨兴旺说,对未来,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后来,刘秀祥参加活动、演讲或者录节目,也会特意带上杨兴旺。他想让这个学艺术的男孩,在更多人面前展示一下,锻炼一下。
刘秀祥带着杨兴旺去北京。图源:杨兴旺朋友圈
“逐渐逐渐地,我也有信心了。”杨兴旺说,“刘老师一直鼓励我,一直跟我交流,问我有什么想法,最近是什么情况。”杨兴旺觉得,如果没有当初刘秀祥伸手拉那么一把,就算他考上了大学,应该也不会去念。
现在,尽管有企业家的资助,但杨兴旺知道,他还得自己挣出生活费。他不可能“躺平”,他要自强。 “刘老师当时比我们还困难,他也过来了。他跟我说,人生前面的路如果有很多挫折,后面的路会更顺。我现在觉得,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教育脱贫才是真正脱贫
在望谟县从教8年,刘秀祥也见证了这个深度贫困县在发展教育上做出的努力。20年前,望谟县高考本科过线人数为0。
受交通、交通、区位、自然条件等因素制约,2015年以前的望谟长期远离外界。深山区的老百姓对教育也不够重视,10余万建档立卡贫困人口中小学及以下文化程度占46%。
发展的动力在哪里?望谟县委、县政府认为,教育脱贫才是真正的脱贫。发展教育才是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根本之策。倾全县之力,望谟把最好的地块、最多的资金和最多的编制,给了教育。“我们现在,不比谁家有大房子,不比谁家有干部,比谁家有大学生。” 望谟县当地干部说。
刘秀祥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2015年,望谟中考400分以上学生仅358人,2020年突破1000人;中考成绩平均分从2019年全州排名第六跃升2020年第三。
2020年,望谟县高考本科上线的1267名考生,在中考时平均分仅为336分。本科上线率从2015年的12.26%(全州排名第八位),上升到2020年的63.44%(全州排名第三),州内仅次于兴义市、兴仁市。2019年,望谟县贫困发生率也已经下降至3.61。
今年,刘秀祥领衔建设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刘秀祥工作室。工作室的职能之一,是对更大范围内的教师进行德育培训。“有更多优秀的教师,才会有更多优秀的学生。” 刘秀祥说,在贫困偏远地区,发展教育的难点不在硬件设施,而在于软实力。
衡量教育水平的标准,最重要的就是教师的思想、站位和格局。教师的水平提升了,他们才能更好地回答这三个问题——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为谁培养人。“我相信,任何一个孩子都值得更好的未来。无论他出生在北京上海,还是我们贵州望谟。” 刘秀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