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蓉棣怪文/雁荡山寻马

倪蓉棣

雁荡山有马鞍岭,却不见马。我决计寻马。

骑马游山的人,要么左只口袋里有钱,要么右只口袋里有文化。他们多半是文臣武将。雁荡山没有战事,武将不会来,偶尔见到,也是白云穿过,背影在天涯。文臣去过雁荡山的,应该不少。这文臣放大了,就是读书人,就是知识分子,包括僧人,包括隐士,包括旅行家,等等。我逮住右只口袋,从远而近,一路寻马。

我先去斤竹涧找谢灵运问马。1598年前,谢灵运到永嘉(温州)当太守,他最有条件骑马。他曾去过芙蓉的斤竹涧,留下《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一诗。此诗跟大雁的翅膀一般高远,是雁荡山历史上出现的最早的一首诗。当年,谢灵运从温州坐船到芙蓉,这没有悬念,可船上是否还载着马,而弃船陆岸后,他是否骑着马去了斤竹涧,这倒是一个迷。

很遗憾,在斤竹涧,我没有见到谢灵运,没有见到马。见到是一串潭,个个黑古隆冬,通向东海龙宫,透着淡淡的鱼腥味。我还见到了一场笔墨官司。有人高喊,此斤竹涧非彼斤竹涧。谢灵运笔下的斤竹涧在绍兴。官司开打了几百年。我的老师洪禹平先生坐不住,也插一杠。他泡图书馆,跑了绍兴,最后力挺芙蓉。温州谢灵运研究会秘书长南航先生,盘点各方兵器,也力挺芙蓉。杀手锏是:芙蓉有斤竹涧,绍兴只有斤竹岭;芙蓉临海,出产牡蛎,绍兴没有海,不知牡蛎是何物。芙蓉就是李逵,断非李鬼,它跟谢诗、跟谢的《游名山志序》记载的面孔完全相符。此杀手锏一出,台下看热闹的人一片欢呼,掌声如潮。于是,绍兴被踢出了斤竹涧。我是芙蓉人,对此兴奋异常。我还不吝喉咙,响亮地告诉大家:雁荡山在唐之前叫芙蓉山,所以雁荡开山第一人,应该是谢灵运,不是唐时的诺讵那。晋比唐远,非一箭之阔。

倪蓉棣怪文/雁荡山寻马

诺讵那是西域高僧,他的腿力比谢灵运强健,曾深入到雁荡山的内谷,他还率领三百弟子在大龙湫建寺,弘扬佛道。这很了不起。唐高僧贯休为他写下一句诗:“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此诗句比王子晋的箫声还朦胧,还浏亮。因了诺讵那,大龙湫出了名,雁荡山出了名,芙蓉出了名。从此,“鸟山花村”走向了世界,“雁荡开山鼻祖”的桂冠落在了诺讵那的头上。我知道,诺讵那是苦行僧,云游不可能骑马,但他在雁荡山呆了一千多年,应该见过马。所以,我第二站去了大龙湫,到那里去找诺讵那问马。

但大龙湫不见寺院,也不见诺讵那,只见到龙。这是真正的一条龙。你是雁荡人,也未必见过它的真相。我去时正逢山洪暴发。我身系绳子,从山腰爬过去。十里峡谷,一条黄龙在翻滚,碰鼻的,尽是坚硬的雷鸣声,四周轰隆隆巨响,山摇地动。我全身湿透,风干后,一身黄泥。这条龙留给我的印记,是排山倒海的气势,而我的冒险,悲兮壮兮,一身黄泥成了终身骄傲。不过,我很失望,大龙湫告诉我,诺讵那的事只是传说。实际上,诺讵那是释迦牟尼的弟子,长有跟天柱峰一般高耸的鼻子,他生活的年代,相当于中国的先秦时期,与唐相差十万八千里,说他是雁荡山的开山鼻祖,那是哄你快长快大;而《梦溪笔谈》中见到的一处注释,称诺讵那是唐代和尚,俗名叫罗尧远,四川青神人,那也只是民间传说,很不靠谱。

我跌坐在地。我这才想起,看大龙湫,不光要看天空,还要看地,这样,你才会见到两条龙,一条在空中,一条在潭中。

我又去芙蓉峰寻马。此芙蓉峰非彼芙蓉峰,应该叫它观音峰。它像观音,像到骨子里去。它是世界上最伟岸的观音,白云为莲,东海为怀。据说,南朝时期,梁昭明太子萧统在它的脚下建寺造塔,雁荡自此开山。其证据是一方石碑,建碑时间署为大梁大通元年,其文称:昭明太子肇基建号昭明禅寺。这太了不得了,撬动了雁荡山。于是,地方官员开动机器,大印开山贴,观音峰大放光芒。自然,昭明寺如此有名,它应该见过马。但我却扑了个空。观音峰告诉我,昭明寺早已灰飞烟灭,历史上,它没有见过马。观音峰还告诉我,昭明寺让人从坟墓里挖出来,打了一场倒霉的官司,输得一塌糊涂。人家的口舌比它的石碑还坚硬。人家说,这碑文是伪造的,查“昭明”,那是梁皇太子萧统薨后的谥号,“大通元年”建碑时太子27岁,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不可能有"昭明”这个封号。

倪蓉棣怪文/雁荡山寻马

我没有气馁,第四站去了雪洞。我去找怀素问马。怀素是唐时高僧,是草书大家,与张旭齐名,史称“张癫狂素”、“癫张醉怀”。和尚嗜酒,还醉得不成体统,这算哪根葱?但人家号称“草圣”,醉后狂书,龙走蛇舞,风骤雨旋,天下变色,你不服气不行。怀素42岁,正值喝酒的盛年,去了雁荡山的雪洞精舍。那年秋天,他醉游了雁荡山,临别时,他应精舍住持索书,欣然以细草抄写了小乘经典《四十二章经》,卷长约3丈,共248行,2663字,堪称鸿篇巨制。掂量这份墨宝,雁荡山忽然变成了两座,压塌了东南一角。只是很可惜,雪洞不见怀素,不见《四十二章经》,不见马,只见长长的岭,从灵峰艰难而来,在洞里打了一个圈,又艰难地回去,一路喘气,平庸填满了眼睛。

我掉过身,去灵岩龙鼻洞找沈括问马。946年前,沈括老兄游过雁荡山,并作了笔记。此笔记走进他的著作《梦溪笔谈》,又走进中国的高中课本,一路瀑飞雁鸣,云烟茫茫。他是雁荡山的形象大使和第一广告商,雁荡山的门票收入,一半应纳入他的口袋。那年,他去过龙鼻洞。龙鼻洞被称为雁荡山的摩窟,里头有成片的摩崖,张三李四王五,似乎都有名头和来历。沈括兄没有脱俗,

他也在石壁上凿下了自己的大名。他站得高,看得远,应该见过马。

但我依然失意而归。龙鼻洞不见沈括,只见到一堵高高的墙。它在修葺,那条石龙,那片摩崖,被锁在洞里,只留下一团仓皇。而且,路上撞见灵岩寺的方竹君,她告诉我,她是老岩灵了,从未见过马,而她跟沈括是朋友,也从未听沈括说起见过马。

我没有气馁。我坚信,雁荡山一定有马。我又去天聪洞找徐霞客问马。

天聪洞,俗称天窗洞,它洞中有洞,可以对通。这就像耳朵,故雅号叫“聪”。老百姓嫌它文绉绉,便改名叫它“窗”。徐霞客来过三次雁荡山。第二次,他探明了这个洞。那次,他很牛,将毛竹捆在树上,一株接一株,爬上了此洞。但他回不去,差点搭了命,好在天有眼,无奈路上给他开了一扇窗,让他从这头爬进去,从那头爬出来。此事,他用满是血泡的双脚作了笔记,大家六百多年读下来,一直心惊肉跳。徐霞客是大旅行家,他或许见过马。

但很遗憾,徐霞客不在天聪洞。我向方竹君打听,方竹君说,他可能去了雁湖岗。雁湖岗湖水泱泱,芦荻苍苍,大雁纷飞,它是雁荡山的取名原身和成长摇蓝。在雁湖岗观日出,东海浮在你的额头,一派汹涌澎湃,让你终身难忘。还有,湖中有沉塔,钟声不时从水底升起,让你化为一片白云,擦着树梢往东飞去,或往西飞去,悠远一万八千里。我没有理由止步。于是,我赶往雁湖岗。

倪蓉棣怪文/雁荡山寻马

雁湖岗不见徐霞客,他不知去向。

雁湖岗也不见芦荻和大雁,只见到一湖蓝天白云。平庸已走进它的传说,传说显得苍白无力。

我东望芙蓉峰。它是芙蓉的图腾。当年谢灵运在海上发现了它,将它和它派遣的“异鸟”一并捉进了《游名山志序》。异鸟就是长儿巴丁鸟,它拖着五色尾巴,在你头上飞过,嘴唇的脂胭一路闪亮。有了芙蓉峰,便有了芙蓉山、芙蓉岭、芙蓉溪,便有了芙蓉驿、芙蓉村、芙蓉里、芙蓉镇、芙蓉街,便有了芙蓉寺、芙蓉对鸟、芙蓉板凳龙、芙蓉大闹、芙蓉麦饼,等等。有了芙蓉峰,还迷乱了一批修志先生的心。历修《乐清县志》,都张冠李戴,将永嘉芙蓉山的史料用在了芙蓉峰的身上,让永嘉人偷乐了800多年。其实,我们呈青白色,含苞待放,而人家是莲花怒放,一片赤红,两者区别大如车轮,可我们就是瞪着眼睛看人家,一个劲地替人家作广告。呜呼,真是山不转水转,晕飞了。

我知道芙蓉是雁荡的前身,它从晋代诞生,至今已历1600余年。它不可能没有见过马。但今天马在哪里呢?

徐霞客登上雁湖岗,许是也在寻找马吧?但他在哪里呢?

我一直在路上,不断寻找马。我去过大荆,找过滕万林、阮伯林、杨舞西、马哲全、章朋强、章朋杰先生;我去过芙蓉老家,找过周泰华、卓大钱、林向华、李云霄先生;我去过虹桥,找过王建秋先生;我去过城关,找过张炳勋、谢加平、曹云霖、周开阳、郭欣、马连飞、陈绍鲁、王常权、朱志杰、卢友中、陈华荣先生;我去过柳市北象,找过赵挽澜、赵顺龙、刘顺平先生,我还去过温州、杭州,找过傅国涌、老潘、包新旺先生。我还特地去马鞍岭脚下的普明寺找过正法法师,去雁荡山管委会找过金明雪先生。他们都爱读、爱琢磨雁荡山这本书,十个手指都绕有雁荡山的烟与云。他们应该见过雁荡山的马。

然而,日复一日,掘地三尺,我始终没有找到马。

我开始怀疑,雁荡山或许真的只有马鞍岭,而没有马。这恰如我所在的村,它叫马车河,可它压根儿没有马。偶尔见到的,却是外地过来卖奶的马,白得高大,高得雪白,脖间的铃铛,一路丁当作响。

昨天晚上,在重重失意的压迫下,我重读苏东坡的《后赤壁赋》。读到未段“道士化鹤”一梦,我忽然大叫一声:天呀,我找到马了!

马在哪里?马在哪里?

马就在我的梦中,就在我的笔下。它就是我的想象。它在赤壁,是一位道士,是一只鹤。它在乐清,鹤还是鹤,但道士变成了王子晋——他降落西山,垒石吹箫,箫声清越,月色点亮了一座城。它若在雁荡山,那位道士就是文臣或武将,那只鹤就是一匹马。那是一匹怎样的马?我无法言说,我的想象跟东海一般辽阔,双手摸去,只有五月天草原一般的温柔与蓬勃。

我由此想起了东君、刘文起、马叙、林晓哲,想起了吴玄、王手、程绍国、王丽,也想起了已故的洪禹平、许宗斌先生。他们活在梦中,想像力在笔杆子里响亮地生长,是人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化为人,永远交给了诗歌,交给了小说,交给了散文,交给了白云一般无边无垠的远方。

我更想到了马叙。马叙是我的朋友、同事和邻居。他的兄长张黎华是我的诗友。马叙,不是马在叙述吗?马叙还有个别名叫马记。马记不是马在记录吗?马叙的家就住在雁荡山。天呀,我在雁荡山上天落地寻找马,怎么灯下黑,就没有想到马叙呢?我好糊涂呀!

我决定,选择一个好日子,重爬一次马鞍岭。到时候,约上大家,特别是马叙,集体去雁荡山找马,并请马叙细细叙马,细细记马。马叙还是网红画家,再请他细细画马。

我还决定:下山的时候,顺路去普明寺敲钟,去美女阿婕开的能仁书院喝茶。完了,就在能仁的大镬寺前,齐齐喊声万岁,合一张影,合一张马照。

2020年6月9日速成于乐成马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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