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意大利北方仍处在冬天,连绵阴雨让人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采访当日伊恩如约而至,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酷似年轻时候的英国演员鲁伯特·格里弗斯 (Rubert Graves) ,个头中等,一身黑衣,瘦削苍白,说话飞快,举止敏捷。
△ 伊恩·布鲁南
如果搜索伊恩·布鲁南 (Ian Brennan) 的名字,相信多数人会找到同名的《欢乐合唱团》(Glee) 的剧本作者。仔细寻找,才会发现这另一位伊恩其实有更多的成就和标签:音乐制作人、作家、格莱美奖得主、四次格莱美提名。2015 年,他制作的专辑《我在这里一无所有》再一次获得格莱美提名,这一次,专辑的演唱者,是马拉维一个叫宗巴监狱里的一群囚犯。
这支死囚乐队终究没去成格莱美
因为下雨的关系,我们的户外采访计划落空了。他提议我去他家进行采访,并且可以见到他的妻子,同时也是这张专辑的摄影师——意大利纪录片导演玛丽莱娜·达利 (Marilena Delli) 。
七拐八弯后我们到达了伊恩的家。你很难想象,在一栋废弃博物馆的阁楼上,伊恩和他的妻子孤独地占据了一个外人绝不会以为有人居住的建筑。客厅很大,却除了几把椅子和桌子外毫无装饰,显得异常空旷。除了年轻美丽的玛丽莱娜,他们养的三条大狗也活泼地欢迎了我们,并在采访过程中时不时扑过来捣乱。
△ 玛丽莱纳·达利
伊恩非常有礼貌,一路上都在和我闲谈。他的问题和回答都是最安全的那一类,让我感觉到他的性格坚韧和为人谨慎,对自己的言行有着斯多葛主义者一般的控制。比起艺术家,他更像个冷静的观察者。
而他的妻子玛丽莱娜则截然不同,她一再试图给我提供一杯水、一包饼干,或者是一块巧克力,因为采访的次日是意大利的主显节(Epifania,有互赠巧克力的传统)。玛丽莱娜的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卢旺达人。她似乎继承了双方的优点,特别是非洲人的乐观热情。因为去美国洛杉矶进修电影,所以在洛杉矶结识了伊恩。两人因为对少数群体音乐的共同热爱而相知相爱,现在也是最好的工作伴侣。
这显然不是伊恩第一次接受采访。他对于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已经有了胸有成竹的答案。和他聊起他的音乐理念,和他在世界各地尤其是非洲的足迹,他的样子都异常平静,好像在谈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很难想象看上去瘦弱的他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2013 年的时候,伊恩本来打算与妻子一起拍摄一部关于宗巴监狱的纪录片,却意外听到了这些囚犯的歌声。伊恩虽然听不懂当地语言,但是却被这些囚犯创作出来的旋律打动了。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专辑歌曲《请不要杀我的孩子》(Please do not kill my child),令人吃惊的是其中没有丝毫怨恨或痛苦的嘶吼。相反,曲子旋律轻快,唱腔柔和,更像是在田野山间悠闲吟唱的小调。
而事实上,马拉维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这个热情好客的国家里艾滋病肆虐,平均死亡年龄不满四十岁,有近一半的人是文盲。音乐在这个国家被称为“巫术”,马拉维的囚犯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同“歌星”“唱片”这样的词汇有任何交集。在这样的一个国家,法制极为不完善,人们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被收押监狱。
宗巴监狱作为马拉维安全级别最高的监狱,里面关押着 2000 多名重罪囚犯,但是罪行却是五花八门:斗殴、盗窃、谋杀,甚至同性恋,还有一些则因为审讯流程走了太久,几年过去后就被遗忘了。监狱里的环境极其恶劣,囚犯们人叠人挤在一起睡觉。卫生条件也非常差,蚊子、蟑螂、老鼠四处窜,随时有可能感染肺结核、肝炎、疟疾和艾滋等病毒。
△ 宗巴监狱里的囚犯人叠人睡觉
每天女性囚犯会被关押到下午 4 点,然后被放出来去厕所和自由活动。如果表现良好,这里的犯人也能有机会摸摸乐器,玩玩吉他。
这样的环境下会产生最糟糕的人,但由于他们那具有生命力的音乐,也会产生最棒的人。
为了进入监狱完成专辑录制,伊恩以教授反暴力课程作为交换,得到了在监狱待十天的许可。伊恩用他买来的最简单的音乐器材来录音,录音地点不是选在监狱空旷的操场上,就是在囚犯劳作的车间隔壁。参与专辑录制的除了囚犯,还有狱警。这些素材最终被整理成 20 首曲子,除却伊恩将录音素材后期加工的 2 首,其余 18 首都是犯人们自己创作的。
2015 年 1 月,伊恩发行了这张专辑《我在这里一无所有》( I have no everything here ) 。专辑名字,其实是一名因谋杀被判终身监禁的囚犯,在向伊恩乞求帮助时说的话。他觉得这句话虽然不符合英语语法,但是非常的有诗意,所以就用这句话来作为专辑名称了。
谈起囚犯的处境时,他没有借机对马拉维政府和警察大加鞭笞。他尽量让自己的讲述不偏向任何一方。他的冷静甚至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没有同情心,但是这往往有着其他原因——他们仍需要和当地政府保持关系,才能回到监狱探望那些“歌唱家”。
在听说专辑获得了格莱美提名时,伊恩非常激动,他告诉我他们夫妻二人马上要去卢旺达,然后再去马拉维,去告诉那些囚犯被格莱美奖提名的消息。伊恩并没有期待这张专辑可以获奖,他说提名已经使这些从未被注意的音乐受到了关注。许多囚犯因此被改变了命运,他们很多人得到了释放,监狱也开始对囚犯进行教化,而不是单纯地关押。
伊恩和玛丽莱娜并没有渲染自己的故事,以此追求耸人听闻的新闻故事和头版标题。他们也没有借机夸大马拉维人民的悲剧去获取更多关注,尽管这对他们来说非常容易,甚至可以借机博取更多崇拜和敬佩之情。这是两个真正意志坚定的人在从事他们选择的事业,不求名声和回报。
“我们只是想给那些从未受到关注的人一个发声的机会。”
结束采访之后,我问他是否觉得家里过于冷清,伊恩说:“我们一直都在旅途中,下个月要再去非洲。”这让我不禁感慨,比起热情燃起的激进而虚弱的火把,他们选择以一种谨慎而持久的方式,缓慢而又耐心地,去改变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