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1864年)七月,湘军吉字营攻陷太平天国都城天京,杀人如麻的吉字营统帅曾国荃纵兵烧杀抢掠七天七夜,血洗全城。
赢下这一不世之功后,曾国荃原以为清廷会兑现咸丰生前的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者封王。可当清廷的上谕颁下后,他才知道什么是薄情寡恩,天威凛冽。
大哥曾国藩只封了一等侯爵,他本人更可怜,只得了个烫手的一等威毅伯。之所以说这一等威毅伯很烫手,皆因这份封赏的下面还压着一份措辞严厉的斥责。
如此恩威并施的伎俩让曾国荃很是愤懑不平,曾国藩却从中隐隐嗅到了“兔死狗烹”的寒凉味道。
恰在这时,老友欧阳兆熊给曾国藩投来了一封信。在信中,老友提醒曾国藩,大功成矣,意中事也,可喜也。顾所以善其后者,于国如何?于民如何?于家如何?于身如何?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
怎么筹?怎么图?
老友奉劝曾国藩,以勤俭挽回名声,以退让保全晚节。
曾国藩深以为然。于己,尽快裁撤湘军刻不容缓;于九弟,劝其急流勇退亦刻不容缓。
就这样,曾国荃被劝回荷叶塘老家养病去了。
心高气傲、生性刚猛、阅世难深的曾国荃不会明白,大哥曾国藩的周全之策其实是审时度势后的迂回之法,此时的退让不过是绕过险路,进而置身新的路口。
所谓进一步阴云密布,退一步海阔天空,在高明者眼中,这绝不是消极避世,而是屈身择机。
果然,一年之后,清廷因剿捻所需,不得不再次启用以悍猛闻名的曾国荃。同治四年六月,慈禧颁发上谕,任命曾国荃为山西巡抚。
然而在这久等而来的新路口,曾国藩却一把拦住了曾国荃。在曾国藩看来,屈身而起之时正是持重择机之际,贫瘠苦寒的山西并非理想之所,与其一竿子插到此地,不如持竿称病,垂钓更好的机会。
急切者向来是鱼。
见曾国荃无动于衷,几个月后,慈禧只好主动上钩,于是上谕又颁到了荷叶塘,曾国荃即刻赴任湖北巡抚。
湖北近乎湘军的大本营,能在根本之地复出,曾国荃当然求之不得。站在曾国藩的角度,这项任命同样意义重大,因为此时的曾国藩正深陷剿捻泥潭,正需要一把从南向北的助剿尖刀。
如此,曾氏兄弟再无犹豫,曾国荃随即赴湖北上任。
痛苦蛰伏,重新扬眉。
如此起伏对人其实是个巨大的考验。懂得自省的人在经历这种动荡后身段往往会变的柔软,懂得左右逢源,上下巧妙通吃;而不懂自省的人在历经沉浮重新出头时往往会变本加厉,得意忘形,这时候,他眼里更多的是敌人,而非朋友。
说的通俗点,经历屈辱、不公,高明的人会自动和尘世和解;而狭隘的人则一定是扬鞭除尘。
很不幸,曾国荃就属于得意忘形,扬鞭除尘的那一类。
此时的曾九帅是个什么阵仗呢?
未到任,便大张旗鼓地召集旧部彭毓橘、伍维寿、郭松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之后便浩浩荡荡地向武昌城开去。
昔日曾国藩重新出山后是上下拜访各级官员,极尽左右逢源之能事。曾国荃截然相反,一到武昌,他便将凶狠的眼神落到了湖广总督官文的身上。
为何会如此?
一来,曾国荃认为官文攫取了湘军的功劳,什么正事也没干,论功行赏时居然也捞了个一等伯爵;二来,官文当年拒不派兵救援湘军李续宾、曾国华所部,曾国荃一直怀恨在心,此次复出,想到此等旧恨,更是恨的牙痒痒。
一方面急不可待地想重新干一番大事,一方面想畅快淋漓地报仇雪恨。
就这样,曾国荃开始了他注定波折的封疆大历之旅。
充满敌意地和官文草草见了一面后,曾国荃便不再理睬,随后便擅自做主,强势淘汰湖北绿营,日夜训练新编湘军,并将湖北粮道改成了军需总局,将盐厘各项归厘金局核收。
这一套动作做下来,曾国荃的意思很明了,老子要干大事,你官文算个鸟,不服,老子正等着你不服呢。
然而,宦海老狐狸官文也不是吃素的,你曾老九不是杀人如麻嘛,面上我不跟你斗,看我背后怎么戏耍玩残你。
一明一暗,一个阳攻一个阴谋,很为曾老九在接下来的督抚大战中捏一把汗呀。
很快,残酷的好戏就登场了。
因为官文背后使绊子,截了曾国荃手下大将彭毓橘的军粮,导致剿捻前线军心大乱,最终彭毓橘惨遭捻军肢解、悬首示众。
彭毓橘乃曾国荃表弟,年龄相仿,情同手足,更要命的,此人是曾国荃此次出山最为倚重的猛将。痛失兄弟,前线败北,当得知这一切居然是官文背后捣鬼所致时,杀人如麻的曾九帅彻底炸裂了。
于是乎,曾国荃开始大肆收集官文在湖北的各项劣迹罪证,大有誓要一本参死官文的架势。
得知曾国荃来势汹汹后,老狐狸官文根本不惧,随手一击,便收到了双重效果。官文这一手很毒辣,他给朝廷上了个折子,说湖北捻情严重,请赏曾国荃以帮办军务的名义带兵离开武昌,驻扎襄阳。
事关剿捻大事,朝廷立马准奏。
曾国荃接到上谕,一看朝廷又赏官了,而且还是官文所请,对官场掌故一向不熟的曾老九心情挺爽,心说官文这老小子是认怂了。
朝廷赏官,按规矩,此时的曾国荃应该上专折谢恩。所幸,在准备写谢恩折的时候,曾国荃给大哥去了一封信,他想问问曾国藩,这帮办军务是多大的官,谢恩折应该谢到什么程度?
看到这样的信,曾国藩顿时明白了官文的险恶用意。这哪里是认怂,分明是用表面恭维实则羞辱的方式调虎离山。
原来清廷的帮办军务一职基本都是授给降将的,曾国荃接下此职,等于是兴高采烈地自扇耳光。曾国藩告诉九弟,帮办军务一钱不值,不仅不能谢恩,以后公牍上也不能署上此衔。
得知这样的真相,曾国荃的愤怒可想而知!
据说,他一剑砍下了书案一角,嘴里高喊,我堂堂炎黄子孙,岂能受这奇耻大辱。
此时,曾国藩儿子曾纪泽恰在武昌,于是曾国荃一把拉过侄子,要他代拟猛参官文的奏折。年轻气盛的曾纪泽也想有机会写出一篇震荡天下的名折。就这样,叔侄一联手,一篇长达三千字的长奏出炉了。
这篇捅词甚猛的长奏给官文定了哪些罪名呢?
贪庸骄纵、欺罔徇私、宠任家丁、贻误军政、笼络军机、肃党遗孽——
此奏折递上去后,立即在朝廷和各省督抚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曾国荃原以为这轩然大波能彻底掀翻官文这老小子,不料随之而来的惊涛骇浪却扑向了自己。
直到这时,曾国荃才体会到大哥说过的“不得罪巨室,乃为官不败之道也。”
官文这个朝中巨室,不仅仅是深得慈禧信任,这家伙还有一手左右皆揽,经过常年的广行好处,京城的朝堂上,前后左右,他几乎没有针锋相对的敌人,有的尽是可以桌面下讲话的朋友。
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针对他的把柄,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反手握过来,进而变成针对曾国荃的把柄。
反观曾国荃,犯的大忌实在不止一个,仅仅“自己深陷被动时切记毋攻击别人”一条就足够他受的。
事态的演变充分说明了一点,与官文有私底交道的一波人很快便将两记重拳砸向了曾国荃。
一记重拳说他诬陷,应反坐;一记重拳说他恃功傲物,借机推卸战场失利之责,应严惩。
得知老弟孟浪闯祸,曾国藩顿足叹息,预感此事若不能巧妙化解,后果将不堪设想。
曾国藩知道,当务之急,必须阻止曾国荃继续硬对硬,于是,一封最终让曾国荃冷静下来的劝诫信发到了武昌。
在信中,曾国藩给曾国荃讲了一个道理,也是安身心法——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
这心法的确能点通很多人的牛角尖——跟自己较劲的同时更跟别人较劲。
曾国荃被稳住后,恰好李鸿章来徐州视察军务,于是曾国藩立刻派赵烈文到徐州找李鸿章商量对策。
李鸿章是世故高手,他给曾国藩开了一方,现在唯有一法,由恩师出面打圆场,密保官文,申斥九帅。如此双管齐下,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
什么是针锋相对下的两头弥缝?
李鸿章的方子便是。
此方子高在哪里呢?如曾国藩这样有分量的人物,想解决此事其实有三个办法:一个、站队,我就力挺曾国荃,咱们不妨掰掰手腕看;二个、示威,我无动于衷,你朝廷看着办;三个、弥缝,我拿分量两头找平缝隙,你是不是应该顺势和个稀泥。
有时候,越有的选,越不被众多选项所怂恿,才是真正的持重高明。
但曾国藩似乎比这还要高明一层。
虽然没有史料证明左宗棠随后的发声是曾左商量的结果,但那份默契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此时的左宗棠正在陕甘总督的高位上,他给朝廷上了份词气亢厉的折子,称赞曾国荃弹劾官文一折,是当今天下第一篇好文章,第一等好事。
更妙的是,慈禧刚看到左宗棠这道折子,曾国藩密保官文、申斥曾国荃的折子同步就到了。
如此一敲打,一弥缝,慈禧还能怎么办?
只能一点脾气没有地和一把稀泥。
官文内调京师,李翰章署理湖广总督,曾国荃未加任何指责,直接略过。
能让慈禧直接略过,这才是曾国藩的功力所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