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籍浩如烟海,除常见的史书和名家学说外,还有诸如专科著作、笔记小说、地理图志等类型丰富的书籍。在这里面有一类古籍是较为特别的,其书中既不教授专业知识,也不讲解高深学问,有的只是一些事件的记录而已;而记录所用文字大多朴实无华,故事也基本倾向于平铺直叙。然而就是这样的书,内容方面却十分引人入胜。为什么?原因在于书中记录的乃是官府真实的断案过程。
《棠阴比事》、《折狱龟鉴》、《疑狱集》是这类书中较为有名的,假如你在阅读时稍留些心,那你会发现书中有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情况,即类似“收禁考掠,遂自诬服”这样的文字出场率极高。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将嫌疑人收押并拷打逼供,是历朝官府的常用手段,这导致很多人不堪其苦选择自诬以求解脱,冤案因此频繁出现。无数的冤案中,真正能洗刷受害者冤屈的例子寥寥无几,而这当中绝大部分人的洗冤之路不仅走得颇为艰辛,还要仰仗自己运气大爆发,得到某位明察秋毫的大老爷的帮助,才有可能最终解围。
唐德宗时期,洛阳曾出过一起冤案,其曲折的释冤过程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故事结局都让这件事成为各类冤案中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造就这场冤案的人名为杜亚。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他以正九品校书郎入仕,十年内升至正五品上谏议大夫。按理说官职已不算低,并且还有权驳回觉得不合理的皇帝诏书,比如魏徵在担任该职时就曾给唐太宗提了二百多个建议,但杜亚却觉得自己才堪宰相,被授予谏议大夫之后反而颇有怨言。
唐德宗继位后,听闻时任洪州刺史的杜亚为官颇有政绩,便征召他回朝。杜亚揣测皇帝此举是打算拜他为相,得意忘形之下路上逢人便吹嘘此事,甚至还夸口说如果有事要办尽可找杜宰相求助。如此招摇过市气坏了德宗,在得到一个陕州观察使的官职后,杜亚便被打发走了。
此后十年,杜亚在官场几度浮沉,但其治下倒井然有序,因此赢得了不少赞誉,朝廷对他也评价颇高。不过这只是局外人的想法,实际上杜亚因宰相梦碎而倍感失落,在职期间几乎整日和宾客们谈笑欢歌,政务其实绝大多数时间都被他甩给下属处理,而朝廷自然是不会知道这种事的。
贞元五年(789年),朝廷改任他为东都尚书省事、充东都留守、都防御使,于是杜亚来到了洛阳。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
洛阳四通八达,除了是军事上的四方必争之地外,也是各地商旅往来的枢纽。唐德宗时,出入洛阳的商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携带贵重物品的富商往来期间,连朝廷物资也常常通过这里进行转运。肥羊遍地走,免不了招来饿狼。某次,一批进贡朝廷的名贵绢布在途径洛阳北部时就遭遇歹人劫道,整批货物全都被抢走,引起了不小轰动。
作为东都留守,杜亚有责任缉拿盗贼,不过依照往常惯例,他顶多只会稍微过问一下,然后就继续做他的甩手掌柜。然而这一次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他不仅积极参与侦查,甚至还亲临现场指挥缉盗。杜亚这么热情高涨并不是因为他转性了,他只不过探听到一则有趣的消息。
原来,案发时素与杜亚有隙的洛阳守将令狐运恰好率手下在案发地附近狩猎,这让杜亚觉得此事大有文章可做,于是下令捉拿令狐运受审。判官张弘靖和李籓认为此举过于草率,因为令狐运身为朝廷大将没必要知法犯法抢夺绢布,假如把人抓了,十有八九会冤枉无辜。他们哪里知道,杜亚抓人本就是为了冤枉无辜。一意孤行的杜亚把反对者逐出了官府,紧接着就直接把令狐运及其手下拘入大牢严加拷打,被捕之人多达四十余名。
大概是狱卒也觉得令狐运这些人挺冤枉,所以虽然他们在杜亚的授意下对令狐运等人施刑,但下手都留了情面,于是一连数日,在他们的照顾下令狐运等人都挺了过来,也没有人招供。这个结果让一心想早点拿到口供的杜亚气急败坏,最终他决定派出亲信武金亲自招呼招呼令狐运他们。
武金可不会像狱卒们那样手下留情,他不负厚望,不一会儿就把一人当场笞杀,其他人也被打得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有九人实在受不了酷刑,承认自己在令狐运的带领下劫了绢布。杜亚大为满意,如此一来既能除掉眼中钉令狐运,又可借破案去向朝廷邀功,因此他宣布结案。
案子判得如此草率,免不了遭人猜疑,何况案情还涉及军人。为防万一,朝廷又派出监察御史杨宁到洛阳对案情重新进行核实。经过一番查验,杨宁吃惊地发现事情的真相竟与杜亚呈报上来的情况大相径庭,他意识到令狐运等人很可能是被屈打成招的,决定据表上奏朝廷,弹劾杜亚。杨宁很聪明,但太大意,也太天真,他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杜亚监视。弹劾的奏疏还没送出去,朝廷对他的处分通知倒是先到了。
就在杨宁写奏疏的前几日,杜亚已发现情况有变,他抢先一步弹劾杨宁徇私枉法,勾结犯人,并快马加鞭将奏疏送入朝廷,结果杨宁非但没能为令狐运洗冤,反而稀里糊涂地获罪入狱。
经过这次教训,杜亚学聪明了。他重新将案卷仔仔细细地修改了一遍,又加上了一些脑补的情节,使得整个犯案和缉捕过程都变得合理、顺畅。最终这份新的案卷顺利通过了上级的审查,被递交至皇帝桌案,德宗读完后都对其内容深信不疑。
杜亚认为将案子“傅致而周内之,若不可翻”就可高枕无忧,可他打错了算盘,朝廷里还是有能人的。尽管德宗也认可其判决,但宰相却认为此案仍有异样之处,坚持要派官员重新再审核一次,德宗拗不过也就同意了。为保证可靠性,宰相特意选择刚正不阿的侍御史李元素去洛阳重新查验。
别看案卷被修饰得天衣无缝,但如此大的冤案想不露一丝破绽无异于痴人说梦。办事能力远在杨宁之上的李元素表面上和杜亚相处得和和睦睦的,实际上暗地里一直在偷偷调查并最终透过重重迷雾查到真相。不同于慢悠悠写奏疏反映情况的杨宁,雷厉风行的李元素几乎在得知真相的同时便用朝廷特使的权力将令狐运等人释放出狱,紧接着就启程回京。等手下人把此事通报给杜亚时,李元素早就走出老远了。
杜亚慌了。被这么一套应接不暇的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的他一时全无主意,惊怒间竟亲自骑快马追赶李元素。追上后他不再客套,当头质问李元素为何私自释放罪犯,李元素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微笑看着他。杜亚无奈,只好回去故技重施弹劾李元素,不过这一次是直接向皇帝告御状。
当李元素入朝上报此行收获时,先看到杜亚奏疏的德宗已先入为主地断定李元素徇私枉法,没等李元素报告完,他就不耐烦地吼道:“你给我滚出去!”李元素大感困惑,但随即就明白这是杜亚在搞鬼,便回复道:“臣还未说完。”“还有什么可说的,滚蛋吧!”德宗怒斥道。龙颜大怒之下李元素非但不退,反而大义凛然地反驳道:“臣身为察查案情的御史,若知其冤而不报,那不仅渎职,更会把陛下至于是非不辨的境地,因此臣必须把话说完。”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也给足了德宗面子,德宗只得耐心再听下去,李元素便趁机将真相和盘托出。听完后,德宗默然良久,长叹道:“要不是有爱卿,此案真相可就难明了。”
你以为德宗这么称赞李元素,令狐运就可以无罪释放了吗?如果这么想,故事的结局大概会让你大跌眼镜。
一年后,河南尹齐抗捕得“盗绢案”的真正犯人:朱瞿昙及其同伙七人,并查获被盗的绢布,然而这对那时候的令狐运来说已不再重要。
当初李元素在德宗面前仗义执言使得真相大白,令狐运得以免除一死,官府却仍以“曾经擅自捕人”的罪名将他流放到归州,最终他也死在了那里。这下场令人欷歔,但案件另一当事人的结局更让人看不清世间黑白。
冤案的始作俑者杜亚在此事之后完全不受责罚,不仅参与到朱瞿昙的审理工作中,还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七十四岁,死后更被追赠为太子少傅。这起案子唯一能使人感到安慰的,应该是负责拷问工作的武金被定了个“肆虐作威,教人通款”的罪名,发配到了建州。至于为什么武金被发配,杜亚却反而没事,其实根本不必回答,毕竟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老子曾说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帝皇从来深谙此道。
像“盗绢案”结局的例子在《棠阴比事》、《折狱龟鉴》这些书里还有不少,在整段历史长河中更是比比皆是。如果每桩冤案,或者大部分冤案都能迎来美满结局,那想必世上也就不再需要什么青天大老爷了,然而现实情况却并非如此,真正能洗清冤屈的总是少数,而洗清冤屈后又能得到合理补偿的更加凤毛麟角,这也是为什么铁面无私的包青天、海青天能够赢得广大人民群众赞扬,并名流千古的原因。对很多蒙冤者来说,能够还自己清白已是天幸,至于让陷害自己的人得到制裁则是万万不敢奢望的,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想了也没用,比如杜亚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