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度的视觉:黑色“寂静岭”
《探访资源枯竭型城市》第四期 山西孝义西辛庄镇曾靠煤炭繁盛一时。彼时小镇矿厂遍地,灰霾弥漫。如今煤尽人空,只留下一座被染成黑色的寂静之地,和逃不走的小镇居民。
西辛庄,位于孝义市西南边沿土石山区,它的发迹,全然源于自然恩赐的地下宝藏——煤。上世纪90年代初,仿佛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疯狂涌进小镇,如同19世纪中期北美人涌向阿拉斯加淘金一样,人们奔走相告,举家搬迁来到这里。承载他们激情和梦想的,是脚下黑色的“金子”。
日复一日,繁忙的煤炭产业给这个小镇染上了洗不掉的痕迹,最明显的,就是这里铺天盖地的黑色。无论山坡还是土地,无论树木还是建筑,无论工厂区还是生活区,主色调永远是黑色,镜头下的小镇,像一部略显诡异的黑白影片。
好景不长,“黄金十年”很快过去,而后遗症来得比想象中还要急重。覆巢之下无完卵,当孝义被列入全国69个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这个曾经“孝义最有钱”的乡镇也随之沉沦。2014年,西辛庄镇的全年工商税收仅2100万。税收的急剧跌落背后,是大量的工厂关闭,工人失业。
小镇一家工厂的大理石门牌残破不堪,剥落到只剩“山西”二字,似乎展示着山西煤炭厂矿普遍的命运。在资源枯竭和金融危机爆发的双重夹击下,小镇的煤炭行业迅速被摧毁,各种选矿厂、煤厂、焦化厂纷纷关停,轰鸣的机械、弥漫的烟尘全都渐渐寂静下来。
镇上的柳湾煤矿,这条运煤铁路专线曾经日夜繁忙,如今,紧闭的铁丝网大门将它拦腰截断。偶尔传来几声飘渺的汽笛,工人告诉我们,那只是过路的客运列车留下的回响。如今,镇上勉强能冒烟的矿厂寥寥无几,且举步维艰。
没有煤被开采、运出,生计便渐渐断绝,小镇开始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许多迹象告诉我们,这里曾经十分繁华。事实也是如此,西辛庄周边乡镇,常住人口加上流动人口,最高峰时曾超过十万。宾馆、饭店、KTV、洗浴中心、楼盘、别墅……应有尽有。
人去楼空后,小镇上矗立着一片片黑色的鬼城。这是一处矿工宿舍楼,如今已经完全空置。这些楼群许多建于90年代,也就是煤炭“黄金十年”的开始,这些高耸的楼群、占地广阔的四合院,曾经让多少住窑洞的村民眼红。
这座粗犷的四合院曾经属于一位煤老板,今天,正在进行最后的拍卖。拍卖对象包括院中停着的五辆车,还有大笼子里的两只藏獒。与它们的主人一样,这个行业里谋生的人,连带鸡犬,都已威风不再。
曾经的煤老板老方,如今也已自力更生。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加入了小镇西边开黑车的行列。“即使是开黑车,竞争也颇激烈。”老方说。
曾经眼红的村民们,也争先恐后地搬离。他们抛弃朝夕相伴的老屋,只因害怕有一天会被脚下的黑洞吞噬。常年高强度开采,造成了地质环境的严重破坏。截至2008年底,西辛庄煤矿采空区已达到8.38平方公里,涉及23个村庄、3295户、1万余人。
铁路涵洞上的柳湾村村名牌,引领着我们走进一片空窑洞。煤挖空了,村子的地下也被掏空了,村子变成了悬在“土壳子”上的“悬空村”。能走的年轻人去外地谋生,不再回来,走不掉的留守老人们一个个过逝。渐渐地,“悬空村”又变成了死掉的“空村”。
这间尚有生活气息的屋子,属于李育红——太子湾村的最后一户村民。数据显示,山西采空区达到2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山西1/8的面积,全省3500多万人中,因此受灾的有300万人。
山西省发改委2008年的摸底调查结果显示,改革开放以来,山西因产煤造成的地面塌陷、地裂缝、滑坡、崩塌约2146处,3309个村庄受影响,1082平方公里的耕地、42.6平方公里的林地被破坏。村子空了,镇子也空了,“寂静岭”的面积在不断扩大。
这所路边曾经的医院,如今成了外来户的暂住房。
走过寂静的火车站,因为极少有旅客往来,地面上一片纸片也没有。如今,这儿一天也只有往返太原和介休的两班列车。这个火车站,曾是居住于此的10多万人的主要出行通道。
空荡荡的村落里,墙上还残存着一张低保人员公示,支离破碎地纪录着这个村子最后的艰难时光。
这曾是一间教室,这所矿区学校在一次泥石流中被冲毁。泥石流则来自煤矿开采导致的地表崩塌滑坡。这并非个例。调查显示,至2015年,山西煤炭开采导致生态环境经济损失至少达770亿元,至2020年,煤炭开采导致生态环境经济损失至少将达到850亿元。这是一笔迟来的账单。
煤炭开采造成的经济损失,带来了一系列的“上访”。墙壁上随处可见褪色的相关标语口号:“大排查大接访”、“干部下访到基层……”这项采矿的独特副产品,也是山西官员们棘手的问题,最为头痛,又难以彻底解决。
解决方法中,看似最彻底的,就是居民搬迁。2009年,国家启动实施了山西煤矿地质环境治理项目,西辛庄镇以及周边的所有煤矿沉陷区有幸包含其中。项目区灾害治理主要采取浅层平整、削坡卸载、开挖碾压、移除清理矸石弃渣等方式,同时实施移民搬迁。
并非所有人都能顺利搬走。失去了可供“刨食”的土地、无力承担装修费用、生活成本增大、搬迁后没有生活来源……种种难题,让他们中的一些无处可去,只能留在空落的村镇里。在一间小小的教堂,有几个人影在这儿寻求精神寄托,他们是“寂静岭”最后的居民。
程方方,下肢残疾,但他有一技之长,靠着在西辛庄摆摊修鞋,在曾经人流量上万的矿工镇上,吃穿不愁。如今,小镇空了,程方方还守着他的修鞋铺,如今,一天也做不到5块钱的生意。
小刘来自浙江温州。1993年,他来到西辛庄做低压电器生意,一年时间,店面就从一间扩展到了三间。2005年,难以为继的他只能把这些店面房低价甩出。如今,这一整条街都已关闭。
即使在大白天,西辛庄镇上也越来越难以见到人。一位留守老人过逝,巷口立起了彩虹门,搭起了灵棚,却难见来参加葬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