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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6年,孛儿只斤·铁木真在鄂嫩河源头竖起王旗,随着蒙古各部首领拜服于地,“成吉思汗”之名成了很多人的噩梦。
被成吉思汗凝聚在一起的蒙古人,如狂飙的野马席卷了欧亚草原,将一个又一个狠人打翻在地,摧毁他们的都城,掠夺他们的财富、妻女。这段雄浑豪劲的岁月,是每个蒙古族心中的圣殿,被各种诗歌、传说反复颂唱。
由此,草原上以强者为尊的惯例也被打破,形成了“只有成吉思汗家族(“黄金家族”),才能受到天命护佑”的观念。
到这个时候,“黄金家族”的含义中,开始有了“王系”的概念。这与中原王朝“天命”、“正朔”的思想,一般无二。
当然,黄金家族的范畴,在不同历史时期也存在变化,从开始的泛指铁木真直系后裔,转变为特指托雷王系。
也就是说自蒙哥继位之后,只有托雷的子孙才是正经百八的黄金家族,术赤、察合台、窝阔台的子孙,虽也姓孛儿只斤,属于王统一脉,但却在黄金家族的竞争中落选。
至于横行于新疆草原漠西蒙古(明史称“瓦剌”,清史称“卫拉特”),血缘关系就更远了,连孛儿只斤家族的边儿都沾不上,这也是漠西蒙古即便实力再强,依旧得不到广泛认同的原因。
例如曾暴打明英宗的绰罗斯·也先(瓦剌),力量最强时曾把东部蒙古打得躺地上哼哼,连大汗脱脱不花的家产都给分了,却依旧不能取而代之。
严格意义上说,也先弄死了脱脱不花后,曾自称“大元田盛(天圣)大可汗”,是自成吉思汗以来,非黄金家族称“汗”的第一人。
但别说蒙古各部不认可,就连明朝都不认,也先曾洋洋得意地给明朝发了一份昭告,称“往者元受天命,今已得其位。尽有其国土、人民、传国玉宝。宜顺天道,遣使臣和好,庶两家共享太平”。
结果明朝回信里,依旧称其为“瓦剌可汗”,把也先气了个半死。但不管怎么说,也先也算干过一任大汗,虽然也就一年多点。
不过他也是个狠人,不是得不到广泛认同吗?
那就把能得到的都干掉,看认不认同!
《明实录》、《皇明北虏考》皆有记载,“凡故元头目苗裔无不见杀”、“遂自立为可汗,尽杀故头目苗裔。”[1]
明史中“尽杀黄金家族”的记载,显然不准确,还是有逃过此劫的零星后裔。三十多年后,崛起的达延汗(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便是漏网的黄金家族成员,他在位期间,降服了东部蒙古各部,被尊为“中兴之主”。
随后,达延汗分封诸子,建左右两翼六个万户:
左翼三万户为察哈尔万户、兀良哈万户和喀尔喀万户;
右翼三万户为鄂尔多斯万户、土默特部户和永谢布(哈喇慎、阿苏特)万户。
从分封的名字就能看出,现代蒙古各部名称,基本都是由达延汗奠定的。因此,他的儿子们分别成了察哈尔部、土默特部、扎鲁特—巴林部、克什克腾部、外喀尔喀七部的始祖。
达延汗自己统辖左翼三万户,大汗驻帐于察哈尔万户,于是察哈尔部的统领,世代由达延汗长子长孙接任,隐隐成了黄金家族王统所系。
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达延汗的7世孙林丹汗,于1604年继位时,虽漠南蒙古的科尔沁、内喀尔喀、土默特、鄂尔多斯各自为政,大汗只能控制辽河流域的察哈尔部(分为浩齐特、奈曼、克什克腾、乌珠穆沁、苏尼特、敖汉、阿喇克卓特和主锡惕八个鄂托克),但依旧被大多数部落遥尊为共主。
只可惜,林丹汗出生的时候不太合适。他在位期间,女真人已从白山黑水间崛起,随着女真政权不断南下,辽西地区开启了汉、蒙、满的三家混战。
作为夹在明朝与后金之间的蒙古大汗,林丹汗的棋子地位迅速提升,明朝一改之前“穷饿之虏”[2]态度,开始用“市赏”的方式,花钱买蒙古人做盟友。
努尔哈赤的心思也一般无二,努力得挖蒙古墙脚,给出了一个“取燕京如伐大树,须先从两旁斫削,则大树自仆”的方略,科尔沁、内喀尔喀等部很快便与后金王室进行了联姻。
面对两方的拉拢与挤压,林丹汗施行了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提出“南朝只一大明皇帝,北边只我一人,何得处处成王?我当先处内,后处外”。[3]
应该说,林丹汗的时机选择没毛病,团结蒙古各部同后金、明朝相抗衡,符合蒙古的利益。但他努力非但没能团结蒙古各部,反而使其愈发分崩离析。
达延汗之后的蒙古各部,信马由缰惯了,认个不管事儿的共主还行,戴紧箍咒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更何况,大家也不没别的选择,明、后金都不比林丹汗差,还能卖个好价钱,干嘛非得跟着你创业?!
努尔哈赤对蒙古各部的现状,甚至认识得比林丹汗更清晰,他曾对手下说:“蒙古之人,犹此云然,云合则致雨,蒙古部落合则成兵,其散犹云收雨止也。俟其散时,我当而躡取之”。[4]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闲散惯了想收心特别难,林丹汗想做的恰恰是把大家都归拢起来统一管理。
另外,林丹汗贸然改宗也是个重大败笔。
1578年(明神宗万历六年),俺达汗和三世达赖在青海湖畔会晤后,黄教便成为了蒙古各部落广泛接受的信仰体系,尤其是四世达赖云丹嘉措转世于蒙古,更让格鲁派成为蒙古族心中自己的宗教。
等到林丹汗时期,不但格鲁派寺院遍布蒙古各地,各部首领也以入藏拜见获取尊号为荣。
林丹汗也是一位藏传佛教的信众,他名字中的“林丹”,便是个藏语词汇,意为“具善”。
在《蒙古源流》中记载,他曾从不同教派的藏传僧人受戒。[5]其崛起的初期,也曾借助黄教的影响,并在察哈尔部修建了大量的寺院,有些寺院一直保持到近代,所以藏文史料尊其位“林丹呼图克图汗”。
但“安内”政策实施后不久,林丹汗却突然别寻他途,改宗了“红教”。
需要注意一点,通常意义上说一般将宁玛派称为“红教”。但林丹汗改宗的这个“红教”却是一个泛称,并非特指宁玛派,而是泛指除黄教外的其他教派。
关于林丹汗为什么要改宗,俄国学者弗拉基米尔· 佐夫和乔吉都认为,改宗红教主要是基于其一统蒙古的政治诉求。[6]
估计林丹汗想通过扶持另一个宗教系统,来加强自己的权威。但这意味着,他同时挑战了蒙古各部的固有权力和固有信仰。
从史料记载上看,似乎林丹汗是个没多少底层历练的富N代,收敛人心和拉拢盟友的手段,不是非常熟稔。
把一套化骨绵掌,愣是打成七伤拳!
很快蒙古各部都不跟他玩儿了,科尔沁部、外喀尔喀、奈曼、巴林、扎鲁特和敖汉等部纷纷倒向了后金。
1627年,皇太极携辽西蒙古之助,痛击了林丹汗的察哈尔联军,逼得林丹汗落荒而逃,开启了痛苦的西征。
在被迫西征的道路上,林丹汗为获取补给,向同宗兄弟挥起了屠刀,沿途的蒙古各部均遭受了惨痛的打击。
大约在1627年至1628年期间,林丹汗暴打了土默特部,将其老巢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占领,还继续南下征服了鄂尔多斯部。[7]
这也就意味着,由达延汗划分的漠南蒙古左右两翼,在林丹汗谋求统一的操作下彻底撕裂。
土默特部被赶走后,林丹汗在归化城继续执行了抑制格鲁派的政策,大量黄教寺院受到摧残。
就在林丹汗被迫西征的期间,另一支蒙古部落也在向南征伐,他们的目标是青海的牧场。
说起蒙古喀尔喀部,大家习惯上认为就是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国,即清代历史上的外蒙地区。
但实际上,蒙古喀尔喀部历来有内外之分,内喀尔喀的位置约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到哲里木盟一带,后来成为内蒙古的扎鲁特部、巴林部、巴岳特部、翁吉刺特部和乌齐叶特部,外喀尔喀部才是今天的蒙古国。[8]
内外喀尔喀历来都是黄教的信众,其首领阿巴岱亲自到归化城拜见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
索南嘉措曾让他自取一尊佛像,当阿巴岱选好后,问达赖喇嘛这是什么佛?达赖喇嘛说这是金刚手菩萨,于是便赐给他“大瓦齐尔巴尼汗”的尊号(瓦齐尔巴尼为梵语“金刚手”的译音)。
林丹汗推动改宗后,喀尔喀部落愈发离心,但其中也有林丹汗的支持者,却图汗(朝克图台吉)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有关却图汗身世的资料,稀少而混乱,有的史料称其为图蒙肯·朝克图鸿台吉或朝克图鸿台吉,还有称楚琥尓·朝克图的。[9]也有学者认为“却图汗”为其自封的尊号。
1631年,却图汗在外喀尔喀的内乱中遭到驱逐,他只能率部南下,寻找新的牧场。
当他进入青海后,击败了盘踞于此的土默特部落,便迅速转向了噶玛噶举派,对原有的格鲁派寺院下了重手,“青海地方原有的格鲁派大喇嘛和僧人多遭杀害,有一些则被关入了监狱。”[10]
在痛打格鲁派的过程中,却图汗对所有阻碍的人都大开杀戒,同族侄儿阿海岱青,便因反对而成了牺牲品。
却图汗混得风生水起,林丹汗的日子却愈发艰难。
被迫西迁以来,打劫沿途的蒙古各部养活了察哈尔部,但却得罪了大多数蒙古部落。
这导致,林丹汗占据的地区,因“畜牧匮乏”加之“塞外霜早, 颗粒无收兼厉疫盛行”,察哈尔部几乎陷入绝境。
1627年10月2日,十八岁的崇祯登基。
这位死社稷的愣头青上台后,听说大明这么牛逼的存在,居然需要花钱卖太平,当时就怒了,不但“尽革其赏”,还把林丹汗派去要钱的使臣给杀了。
林丹汗心里说,我TM打不过皇太极,也就忍了,明朝都囊成这样了,也敢跟我装?
不给我钱,我自己去取!
按明史记载,当时的察哈尔部,“插(察哈尔部)之疲甚、饿甚、穷甚”、“插有马约备仅收四万,插众不满五万”[11],跟后金较劲确实打不过,揍揍明朝还是可以的。
1628年6月,察哈尔破边而入,杀明朝军民数万人,差点攻破了大同城。这时的崇祯才认清了自己的实力,捏着鼻子恢复了“市赏”。
但辽西的皇太极却不愿意,林丹汗又缓了过来。1632年三月,他会盟于西拉木伦河畔,蒙古科尔沁、扎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喀喇沁(哈喇慎)、土默特、阿鲁科尔沁、翁牛特、阿苏特等部均出兵相应,10万大军浩浩荡荡的西去揍林丹汗。
林丹汗无奈之下南逃,皇太极分兵三路穷追41天,在得知林丹汗已渡黄河而去后,才停住了脚步。
仓皇南逃的过程中,察哈尔部众大量逃散,被皇太极收拢的遗部,便有数万人之多。
穷途末路的林丹汗为获取粮食,连续两年攻掠明朝边境,与时任陕西总督洪承畴大打出手。
大概就在此时,林丹汗在噶玛噶举派红帽系六世活佛(夏玛巴)却吉旺秋的撮合下,与青海的却图汗、康区的白利土司(顿月多吉)、西藏的藏巴汗,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反格鲁派联盟。
这个“反格鲁派联盟”的成员组合,实在有点混搭。
联盟成员各有不同的利益诉求,大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不喜欢黄教。
作为战争的失败者,林丹汗想寻求一处发展空间,以躲避后金的追击。
却图汗可能真是欢迎林丹汗到来,因为他部族的实力并不算太强,西部蒙古的卫拉特四部,都是属于黄教信仰的范畴,这让他有点如芒在背的感觉。如果能够联合察哈尔部,多少也能安全一点。
盘踞于康区的白利土司,掌控着类乌齐、芒康、昌都、玉树、邓柯、石渠、德格、巴塘、理塘、中甸(香格里拉)、道孚等广大区域。
他对辖区的各教派还算比较宽容,并非很多资料上说的,因信奉本教而厌恶藏传佛派。
因为,格鲁派属于藏传佛教,噶玛噶举又何尝不是?
其实在他治下,各教派混得还算不错,主巴噶举、达隆噶举、萨迦派的寺院都能正常运行,就连号称有仇的格鲁派,小日子过得也不错。
帕巴拉活佛的主寺为昌都强巴林寺,正好位于白利土司的控制区,这位活佛曾多次获得邀请,前去拜访顿月多吉。
作为康区的统治者,白利土司不希望蒙古人的手伸得太长。他一开始将希望寄托在达赖喇嘛身上。五世达赖曾在自传里写道:“早在木鼠年(1624年)除夕,在举行施食法事时,从噶尔巴的辖区(白利土司控制区)送来了到拉萨的人,并声称如果甘丹颇章不能保证蒙古人不向康区进兵。那么,我们不让他们到上部来,这次是看尚敦噶巴的情面才放行的。”[12]
但这要求格鲁派不可能答应,不但不能答应,格鲁派还积极联系蒙古势力谋求翻盘。于是,白利土司开始转而与噶玛噶举派合作,一起对付格鲁派。
联盟里的藏巴汗,作为卫藏地区统治者,更不愿意有蒙古人来折腾。支持格鲁派的土默特是蒙古人,支持噶玛噶举的喀尔喀,不也是蒙古人吗?从他心里来说,最好什么蒙古人都别来,自己守着卫藏这一亩三分地,才是最理想的局面。
当面对蒙古军事压力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暂时放下成见,同格鲁派妥协一起的来对付蒙古部落。所以,在同为藏族一致对外这个角度上说,格鲁派内部有一些相对温和的势力是愿意和第悉藏巴合作的,这其中有可能便包含四世班禅大师。
但没办法,作为军事上弱势的一个世俗领袖,能选择的余地并不多,拉住一支对抗其他蒙古人也是种无奈的选择。这大概就是当固始汗进军西藏时,第悉藏巴显得首鼠两端、优柔寡断的原因。
分析了反格鲁派联盟的四个成员,我们就能知道这个联盟内部各有各的诉求,除了大家都不喜欢黄教以外,再没有任何共同点。
正如史料记述那样,“如同鹿、大雕、蛇和熊各有各自的食物,但又都不喜欢麝香良药麝香的味道一样。”[13]
1634年春季,林丹汗带着察哈尔的部众,进入了河西走廊,准备翻越祁连山进入青海,与喀尔喀部落的却图汗汇合。
从林丹汗规划的路线来看,两位蒙古领袖肯定有过协商和默契。林丹汗全族南下的举动,倒不见得一定是奔着格鲁派去的,更大的可能首先是躲避应强势侵入河套地区(呼和浩特)的皇太极(后金)。其次,也有在青海、甘南、藏区拓展活动空间的图谋。
但天不假年,1634年夏秋,行至青海大草滩时,林丹汗因罹患天花去世。
他的去世,导致察哈尔部落战略方向发生逆转。林丹汗的儿子不愿在相对艰苦的青海开拓,转而掉头回到了河套地区。
1635年二月,皇太极得知察哈尔部回归河套,马上派多尔衮再次发动西征。
在后金强大的军事压力下,林丹汗的儿子额哲奉传国玉玺出降。
至此,由成吉思汗创立的蒙古汗国正式灭亡,历时421年。
林丹汗也被公认为黄金家族最后一任大汗,此后漠南蒙古全部收归后金版图。[14]
历史就是这么残酷,林丹汗曾自诩拥有黄金家族的加持,令旗一展各部臣服。但可惜他既生错了时代,又碰上了精英级的对手,自己的能力也有点欠费。
于是在向巅峰攀登的险途上,他只能是个半途而废的跋涉者,峰顶那一小块领域,只有最强者才能莅临。
属于他的只有去不了的远方和回不去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