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BigBang:于佩尔:很侥幸,我出生在一个女权主义思潮萌芽的时期

6月10日,上海文化广场。

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挺直脊背,两手交叉平放在桌上,不动声色地环顾围绕着她的异国记者们。一种疏离的氛围弥漫开,她在银幕上扮演过的那些角色——强势的暴力受害者(《她》)、自我压抑的哲学老师(《将来的事》)、心灵扭曲的钢琴教师(《钢琴教师》)……似乎与现实中的这个她融为一体。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想象着,从她紧抿的嘴唇里念出这样的句子,你会觉得她仿佛在述说自己的故事。然而,艳红色的唇膏与亮红色的夹克,以及那不时闪过的调皮的微笑仍旧出卖了她——她的内心远不像外在表现的那般冷酷,或许正如她之前回答中国影迷关于自我评价的问题——“我是一个很nice的人”。

于佩尔(左)与贾樟柯 本文部分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这位贾樟柯导演眼中“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演员”此番来到上海,是以“朗读者”的身份为观众献上法国著名小说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可能因为没有“表演”的任务,6月10日出席媒体见面会的于佩尔显得非常轻松。她说自己从一年半之前就开始着手做准备了,关于诵读,她有自己的看法:“这种形式本身非常简单,由词成句,再变成故事,而且历史悠久,最早的文学就是依靠讲故事的人口口相传,但它同时也可以是一种表现感非常强的形式。”至于《情人》这部作品,在于佩尔看来,“它不仅是杜拉斯本人的故事,同时它也展现了一个已经消亡的旧世界”。

剧院对于于佩尔来说,并不陌生。虽然片约不断,但她每隔几年仍会站上舞台,从1991年起,她出演过的剧目包括《一报还一报》、《玛丽•斯图亚特》、《4:48精神崩溃》、《危险关系四重奏》、《欲望号街车》、《女仆》等。问及为何不肯放弃舞台,她说:“我很喜欢戏剧,总是被里面那些特别的、有野心的角色吸引。”而在诵读《情人》时,她表示自己也会尽量运用声音的变化,演绎出这部作品的独特之处。

除了诵读《情人》之外,此番于佩尔短暂的上海之行还包括6月10日下午与导演贾樟柯的对谈。

说是对谈,其实这次贾导扮演的是采访者的角色,他所关心的问题也正是我们许多影迷的心中所想。或许是因为在不久前的戛纳电影节上,贾导与他的“于老师”刚见过面,整场对谈的气氛非常轻松,从她的表演方法到跟洪尚秀和曼多萨(Brillante Mendoza)两位亚洲导演合作的感受,话题跨度极大。以下便是两人对谈的全部内容。

见面会现场。

(J=贾樟柯 H=伊莎贝尔•于佩尔)

“我相信瞬间的力量”

J:这些年你一直是在舞台表演跟电影表演中间交叉工作。对于舞台表演来说,可能你面对的是200个、300个真实观众,就像今天一样,对于电影来说,你潜在面对的观众是摄影机。你觉得这两种表演对于你有什么意义?

H:我觉得,戏剧跟电影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甚至可以说在技术上也没有太大区别。一般从传统来看,很多人觉得电影演员更多是面对自己,而戏剧表演更多是面对观众。我希望打破这样的边界,只想做一个好演员。有一点小区别就是在戏剧领域上,我更多地会跟美国的、波兰的导演合作,希望能更多地把自己的个性展现给观众,我也能收获不同的体验。

J:我有一次在《电影手册》上读到你的访谈,你一直强调自己也是自己表演的观众,怎么理解呢?

H:作为一名演员,也是演出的过程中的元素。你需要去表演,但同时你在表演中需要去思考。很多时候,你甚至需要抽离本我去思考,用另外的视角方式看待自己的表演,此时你就是一个观众。另外,我自己在看电影的时候就有一种习惯,经常会去思考里面的角色到底在想什么,所以角色换成是我自己也是一样的。

J:其实在中国,银幕上的女演员大部分是青春的形象,好像对于她们来说,年龄是很大的局限。但是于佩尔你从十七八岁一直演到现在,特别是最近十几年爆发出特别强的表演能力。你的工作本身,我觉得就是一个女性宣言,从十几岁演到现在,呈现不同年龄段女性的形象。我想了解,在整个表演生涯中,你形成的表现方法是有明确阶段性的,还是最初就建立起来之后一直坚持下来的?

H:对我来说,并不是一开始就能演很坚强或者充满力量感的女人。最早的角色都是有幸存者的感觉,有一些角色是被害者,但这些角色总是慢慢在跟生活抗争,争取自己的权益。很幸运,我出生在一个女权主义思潮萌芽的时代,正是因此我才能接到这些角色。也正是因为演了这些角色,之后我才慢慢开始转变自己的戏路,可以说是角色塑造了我。我接演这些角色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年龄看做是一个问题。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角色的思想、她的价值、她的命运。这些才是塑造一个角色的关键所在。

《钢琴教师》剧照

J:我看有一个影评人开玩笑说于佩尔演过70多个角色,其中有35个是裸体出演的,35个有精神问题。当然包括我在内,大家精神有没有问题也不好说,可能是一个普遍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你似乎能接受各种各样的角色,比如说我很喜欢的《钢琴教师》里面,你有很多不堪的行为,包括在地上打滚、受虐。在表演时,你是如何用身体和想象力去突破自我的约束?我觉得必定要经历内心的解放,你又是怎么准备角色的呢?

H:这么来看的话,我就应该是一个裸体的疯子(笑)。我并不觉得自己演的角色有什么不堪,我不愿意把这样的一些形容词用在我的角色上。很多人在定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时候,会用“变态”、“不耻”或“乱伦”之类。但我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问题,并不是不好的词,只能说它们是每个人潜意识里面可能会存在的东西。

我在表演的时候,关心的只是角色是否跟观众有内心的共鸣,是否能让观众感动。我觉得,能让观众有感触就是好的。像去年的《她》还有之前的《钢琴教师》这样的电影,很多人会评论“变态”或者怎么样,我只要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中感受到主人公的这些情感或想法我也有,只要电影能把被平日庸碌的生活埋葬的东西展现出来,这就是价值。人们可能过着看似正常的生活,可能需要为许多事情妥协,但他内心深处说不定就会有被别人定义为“变态”的东西,所以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或许有人会说,这些让观众看起来不舒服。不舒服又怎么样呢?我还挺喜欢不舒服的东西,这个东西跟观众内心有呼应就够了。

我刚刚回答的是您问题后面的一部分——我是成为角色还是去表演。至于我如何去表演,我在思考这些角色的时候,的确就会分析好坏,是邪恶或清纯,有力量或脆弱,但我不希望在表演的时候分得非常清楚,而是经常将这些矛盾的特质混合在一起表演。因为只有当一个人不完全是好人或者不完全是坏人的时候,这个角色才算活生生地站起来,才更像是一个人。

《包法利夫人》剧照

《她》剧照

J:看你的表演,我觉得每一次都有很奇妙的感受。就好像观赏一幅壁画,它有很多细节,又有非常多的表情,以及非常多表情的变化。猛地一看,不知道你是怎么演得那么饱满,同时又保持了一个色调,用一种控制力让整部影片获得镇定的质感,所以我想知道你在表演中的细节是如何获得的?比如说《钢琴教师》里有一场戏,她从地下通道出来,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她走了几步就开始试图除去碰撞的痕迹,仿佛要把侵犯自己身体的灰尘掸掉,这段表演非常细腻。这是建立在案头的准备工作上还是一种即兴的情绪、一种下意识的表演呢?

H:我比较倾向于后面的一种方式,我很懒(笑),是不做功课的,很多表演都是靠潜意识。在拍《钢琴教师》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读过那本书,因为导演哈内克叫我不要读。我本来也不太喜欢在表演之前先做功课,甚至不喜欢排练。因为排练的时候你有非常新鲜的感知,这个时候的反应可能是最即时的,然后只有一刹那就没了。我相信瞬间的力量,但不相信当下的“魔力”。我不喜欢“魔力”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当下这个瞬间本来就是有力量的,这个力量能够让我感受到很多东西,表演出很多东西。

您说的掸灰尘其实书里也有写到,但我在表演的时候,之前跟哈内克没有任何前期沟通,也没有任何事后讨论。我们两个人的工作方式就是这样,我做演员该做的事情,他做导演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我觉得电影艺术其实就是一种语言,是银幕和观众交汇出的一种语言。但对于导演和演员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有另外一种语言,而且不一样的导演和演员之间产生的火花也是不同的。

当演员的初衷就是想“去别处”

J:说到不同的导演,除了欧洲的之外,近年你跟亚洲导演也有过合作。比如说韩国的洪尚秀以及菲律宾的曼多萨。怎样去理解、去适应一个新的合作者的电影美学系统,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保留自我呢?

H:我当演员的初衷就是想“去别处”,无论是地理意义上的旅行,还是想要探索自己,探索不同的人对于世界的看法。所以对我来说,确实,跟东方导演合作的时候会有更多不一样的感受,像洪尚秀,他从来没有剧本,很多人会说他的导演方式是即兴的,每天早晨他就来到一个新的场景直接拍了,边导边写剧本。很多时候,他的一些电影是在九天内,甚至六天内完成的——我有在戛纳跟他六天拍完一部戏的经验。

很多时候,这会让人感到想到哪里就拍到哪里。但我认为不是这样的,他的方式就是会拍很多镜头。在一场戏里面会不间断地拍,有时候甚至连拍20个小时都没有人阻止他,这是他的风格。对他来说,不是我们认定的即兴就是即兴,他是把时间拉长了,但是每一个时间节点中,他都会放入自己的思考。而菲律宾导演曼多萨经常会采用静默式的方式,会把演员放到非常真实的场景中让他们自己去体验,再记录下演员最真实的反映,比如遇到爆炸之类。

在不同的地方拍电影也会因为受到不同的刺激而产生不同的感受。我在韩国拍《在异国》的时候,身边所有的人说的都是韩语,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跟电影里角色产生非常强烈的共鸣,觉得很陌生、很孤独。而在菲律宾拍摄,经常有很疯狂的事情发生。

J:其实我还有非常多想问的问题,包括你对于目光视线的处理,非常有想象力,非常精确;又比如你对沉默时间的把控,那种时间积累带来的爆发力和力量感;包括瞬间表情的变化,掩盖在内心深处里面的情感瞬间发作出来的能力……我觉得在座的观众最好还是通过电影去欣赏、去领略表演之美。对于我来说,我正在筹备我的新片,我是从剧组跑过来的,把100多个人扔在那,因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演员要跟我聊天,我觉得这是我的荣幸。

H:我很仰慕贾樟柯导演,您和您的电影在法国非常受欢迎,很感激今天你能够来到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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