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故事各异的双女主影视剧能否真正打开女性互动的N种可能
黄小米
刘诗诗和倪妮主演的电视版《流金岁月》收官不久,关于这部热剧的讨论还在发酵。不管在构想和制作方面有何得失,这部剧能以积极、牢固的女性友谊作为焦点,甚至不惜牺牲戏剧性,本身就是相当勇敢的尝试。巧的是,同期上线的李一桐和金晨主演的《了不起的女孩》也打了女性友情牌,加上即将问世的年代剧《双镜》同为双女主设定,难怪有人说,双女主剧的热潮又来了。
《流金岁月》播出以来居高不下的热度,证明了以女性友谊为中心的故事大有观众缘。但其实双女主之间的互动不止这一种模式,最终都是为了塑造可信、深入的人物。从这层意义上说,双女主影视剧还有更多有待开发的风貌。
单单双女主的人物安排并不能算一个类型,真正大胆的,是《流金岁月》将积极、牢固的友谊作为最主要的人物关系来刻画,敢于牺牲戏剧性
其实单单双女主的人物安排并不能算一个类型,这种设定会产生母女、同事、敌手、姐妹、上下级等各种可能性,也会演变成风味截然不同的作品。真正大胆的是《流金岁月》将积极、牢固的友谊作为最主要的人物关系来刻画,敢于牺牲戏剧性。而女性友谊相较于男性友谊来说,在影视中的表现又历来比较贫乏,没有太多成功的先例可循。
《流金岁月》的两位主人公蒋南孙和朱锁锁从头至尾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中间也没有疏远过,这是个冒险。安全牌的反面是缺乏冲突元素,好比描写爱情的影视剧却没有波折。
这对好友的设定保留了亦舒原著的骨架,其实这部小说在亦舒的成名作里也算例外,锁锁和南孙代表了她早期小说里的两种女主人公,一是《玫瑰的故事》那种美艳传奇,一是更接近她自己人生经历的职业女性,有心人或可据此探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都会女子在依附和独立之间的摇摆状态。《流金岁月》集两者于一,两个人的故事线有分有合。这部小说更适合被改编成剧集而非电影,因为电视剧跟电影相比,有着多重视角的优势,能够同时展现多条故事线。但不得不说原著小说的戏剧性都在于两人各自的故事,两个人虽然互相
支持,见证彼此的人生大事,但这样的平静友谊是无法制造情节的——小说还可以依靠亦舒招牌式的隽语金句来抓住读者注意力,剧版却无法单靠类似人生哲理的对话推进。虽然剧中两人直接参与了各自的生活,终究也没能补足核心人物关系不够吸引人这个弱点。倪妮和刘诗诗的对手戏固然很多,不过因为这两个人物之间的友情始终恒温,除了一再表达对对方的无条件支持之外,并没有深化感情的作用,也没有深挖从少年到成年友情发展的种种层次。
以女性角色为主的故事,哪怕是类型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制作方视为畏途。女性之间的关系更常被影视剧表现为恶性竞争、耍心机
也许因为始终牢固的友谊缺乏戏剧效果,历来比较成功的双女主影视剧几乎都走冲突路线,起码两人的关系不会没有变化。《杀死伊芙》里的国际杀手和军情五处的特工伊芙是势均力敌又互相吸引的对手;《宿敌:贝蒂和琼》戏剧化了好莱坞影星琼·克劳馥和贝蒂·戴维斯的明争暗斗八卦;情景喜剧《破产姐妹》里的落难千金和打工女是一边互相嫌弃一边合伙做生意的拍档;电影《七月与安生》里的两个好朋友爱上同一个男人,两人的人生态度也截然相反,最终只能彼此遥望;经典琼瑶剧《还珠格格》里的紫薇和小燕子是身份对调的真假公主,这对异姓姐妹之间的信任随时都在经受考验,在一次次的误会之后才建立起了让观众信服的姐妹情。就连真正的姐妹关系也似乎天然带有冲突元素,常常被用来制造矛盾:电视剧《一帘幽梦》和《空镜子》里的妹妹一开始都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事业、爱情都不如姐姐,有趣的是,《一帘幽梦》里的妹妹是理想主义者,《空镜子》里的姐姐是理想主义者,最终妹妹都反过来获得了姐姐得不到的幸福人生,对比着看能发现创作者价值观的差异。建立戏剧性的人物关系也是男性群像剧惯用的手法,《伪装者》里的兄弟各怀不能说的秘密,军旅题材的《士兵突击》和《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人物关系是管理与被管理的官与兵。
当然友谊不必以矛盾冲突的面貌呈现,比如“哥们喜剧”就是一类经久不衰的电影类型,从独立到商业,从优秀到平庸的例子都不少。远的不说,近二十年来的好莱坞电影里随便就能数出《杯酒人生》、《宿醉》系列、《耐撕侦探》,国产片有《中国合伙人》《唐人街探案》,以及去年有一部《一点就到家》,几个主角凑在一起创业、旅行、探险、查案、追女孩、干蠢事。除了喜剧,传统战争片、超级英雄片和动作片都顺便歌颂了男子之间的同袍之情,其中有女性角色参与的感情戏往往是鸡肋,舍弃了反而更清爽流畅。
相较而言,以女性角色为主的故事,哪怕是类型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制作方视为畏途,判定为没有观众。《末路狂花》这样一枝独秀的作品到底很少,于是被打上女性主义的标签,虽然实至名归,也间接说明公路冒险片虽多,但只要主角换成了女性,就成了另类,带有难以消化的反叛气息。
非常遗憾,女性之间的关系更常被海外影视剧表现为恶性竞争、耍心机,甚至因为种种琐碎小事互相使绊子。千禧年前后的青春片如《独领风骚》和《贱女孩》,几乎是“塑料姐妹情”的始作俑者,之后的青春剧《绯闻女孩》也没有更新这类故事,两位纽约上东区女孩是各方面的竞争对手,随便就翻脸,而新千年以来的各种真人秀,从《与卡戴珊一家同行》到《比佛利娇妻》系列都不同程度以女性之间的勾心斗角为卖点,这样的刻板印象想必和不少人的现实感受相差甚远。
这几年让人眼前一亮的女性友情故事倒都来自双女主设定的影视剧,但两个主角之间的并肩作战互动模式,都是为了塑造可信、深入的人物
近年倒是涌现了不少为女性友谊正名的影视作品。女版《瞒天过海》和《捉鬼敢死队》是比较明显的例子,以《欢乐颂》和《三十而已》为代表的女性群像国产剧向经典电视剧《欲望都市》和《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看齐,表现互相支持的闺蜜情,女性友人互为啦啦队,也互为真诚的批评者。不过友谊这条线在这些女性群像剧中往往位居次席,是穿插在几位主人公爱情和事业故事里的加油站。
这几年让人眼前一亮的女性友情故事倒都来自于双女主设定的影视剧。电影《高材生》讲一对优等生好朋友决定在高中最后一天做一回坏学生,补回错过的违禁快乐,24小时内发生的连锁事件让她们意识到,这些年为了理想大学埋头苦读并不算牺牲快乐,因为最懂自己的同窗好友一直陪在身边。拍了两季的校园喜剧《笔写青春》里的一对好友由成年人扮演,背景却是她们在千禧年前后经历的中学时代。该剧难得拍出了青春期特有的重力场,很多成人都忘了,在童年和成人之间的这段时间,细微事件带来的冲击力会大得不合比例。这对好朋友依靠彼此来对抗在学校的孤立处境,但往往带来最大伤害的是好朋友的忽视或误解,她们当然渴望受到其他同学的认同,但更在乎的始终是好朋友眼中的自己,这些难以言说的情绪远比校园剧里常见的勾心斗角微妙。
完结于第五季的《大城小妞》是不折不扣的搞笑剧,也大大开拓了荧屏女性友谊的新类型。两个20多岁的女孩在大城市跌跌撞撞,却不是一个《奋斗》式的热血故事。她们把纽约城当成游乐场,任何光怪陆离的想法在对方这里都不会此路不通,再尴尬的场面因为有彼此在场都变成了笑谈。法国“新浪潮”导演雅克·里维特拍摄于上世纪70年代的《塞琳和朱莉出航记》(有评论家认为是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的先声)里,也有两个形影不离的亲密好友,同样热衷于在幻想与白日梦当中解放创造力。友情在《大城小妞》里成为了最重要的人物关系,因为她们是彼此最热心的观众,因为她们的笑话只有对方能懂,也因为她们都觉得“你让我觉得我好酷”——在急于实现个体价值的年纪,她们从对方身上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肯定。这是一个突破性的尝试,以往常常在爱情故事里打酱油的女性友情获得了主体性,被表现为帮助形成个人认同的不可缺少的人际关系,和爱情、亲情一样教会我们什么是给予和付出。剧终时,她们为了各自的事业终于要分开,说了看似矛盾的临别赠言:“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们必须得分开”,成人世界检验她们在这段友谊里成长了多少的时刻到了。
根据畅销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编的意大利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保存了原著的灰冷调子,二战后成长于南部小城的两个女孩共同对抗贫困,也不断反抗来自男权社会的贬低,她们之间的友情建立在对脱离成长环境的渴望上,但她们采用的不同方式注定了暂时的分离。友情是脆弱的,随着双方的成长轨迹出现差异,不需要额外添加矛盾也会变淡。两位天才女友一个选择继续升学,一个选择靠结婚快速脱贫,但她们都不断遇到更大的阻碍,在忍耐和爆发之间不断挣扎,她们意识到这些心事只有童年时一起如痴如醉地读《小妇人》的好友能了解。两人每次再度重逢,三两句之间就彼此明白。她们之间的感情固然带有竞争心态,更多的却是彼此欣赏,欣赏对方也就是学会接受自己,只有找到自信,才会表现出你很棒,我也不差的坦然,她们的友谊因为各自成熟也跟着获得了成长,因为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在,“我”就不能松懈,不应该忘掉儿时的梦想。
再看《流金岁月》里的蒋南孙和朱锁锁,她们看起来亲密无间,能为对方两肋插刀,但这只是一种对真挚友谊的普遍想象。友情不比亲情,毫无保留的爱是需要解释的,她们为什么愿意把对方的负担当成自己的负担?用一个简单的测试来看这段友情够不够深:她们在不谈论其他人物的时候是不是享受彼此的陪伴?我们不知道,因为这样的时候很少。影视剧里通不过这个测试的友情戏,也许才应该称为“塑料”,说穿了只是人物内心独白,加个听众而已。
双男主设定已经成为热门电视剧的主流,《陈情令》《鬓边不是海棠红》都是话题之作,双女主剧并不是双男主剧的对立面,同样面临创作挑战——两个主角之间的互动模式无论是冲突敌对还是并肩作战,都是为了塑造可信、深入的人物而服务。《流金岁月》播出以来居高不下的热度证明以女性友谊为中心的故事大有观众缘,但女性友情还有更多有待开发的风貌,成败也在于能否通过友谊塑造丰富的女性角色。
(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