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各种通俗读物里,士大夫始终在所谓“党锢之祸”中牢牢占据道德优势。
一般而言,作为“道统”的担当者,“知识分子”乃寄托时代希望之所在。但求之历史,常常使人失望。许多“知识分子”,最后终不免与自己的反对者变成同一类人。东汉末年“党锢之祸”中的士大夫,就是如此。
所谓“党锢之祸”,通常所指,系东汉末年宦官把持朝政,士大夫遂结党与之对抗,许多人遭遇禁锢一类迫害。此“祸”共有两次,第一次之导火索,是河南尹李膺拷杀张成之子;第二次之导火索,是山阳东部督邮张俭拷杀宦官侯览之母。两次导火索,均引发朝廷对士大夫的大迫害。
汉末宦官当政,确实腐败。但就前述两次导火索而言,士大夫之所作所为,也未必全然正当。据《后汉书》记载,李膺杀张成之子始末如下:
“河内张成善说风角,推占当赦,遂教子杀人。李膺为河南尹,督促收捕,既而逢宥获免,膺愈怀愤疾,竟案杀之。”①
意即:有一个叫张成的人,善于算卦,算出朝廷即将颁布大赦之令,于是让儿子出去杀人。李膺作为当方官,抓了张成之子,但随后朝廷果有大赦。李膺气愤不过,无视赦令,坚持杀了张成之子。
这段记载是有问题的。一者,朝廷政策岂能靠算卦预知;再者,神棍装神弄鬼骗别人,哪有自己也信的道理;其三,父子间的“算卦杀人”密谋,岂会向外人泄露?李膺如何得知?最合理的真相应该是:张成巴结宦官,令士大夫领袖李膺极为不满,故其子杀人,虽适逢大赦,李膺仍必欲杀之。但张成弟子走宦官门路,把此事捅到朝廷,李膺需为其“违法行为”找一种合理解释,遂杜撰出“张成算卦杀人”这般离奇前提。
第二次导火索之主角张俭,乃底层士大夫之代表。据《后汉书》记载,他与侯览结怨,缘自上奏举报侯览母子罪行,并请朝廷诛杀这对母子,但奏章不幸被侯览看到并扣押:
“中常侍侯览家在防东,残暴百姓,所为不轨。俭举劾览及其母罪恶,请诛之。览遏绝章表,并不得通,由是结仇。”②
但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同书《苑康传》里另有透漏:“是时,山阳张俭杀常侍侯览母,案其宗党宾客,或有迸匿太山界者”③——意即:张俭与侯览结怨,系因他擅杀了侯览之母,且对侯览全族(宗党宾客)赶尽杀绝。《张俭传》略过此节不提,是因为若提及,会极大削弱张俭身上的正义光环。
其实,若细读《后汉书》,不难看出,在整个士大夫群体的敌视下,出了朝堂,宦官群体实际上相当弱势,乃至动辄被士大夫们杀全家。如黄浮做东海相,对宦官徐璜之兄的家属,“无少长皆考之”,不分男女老幼全抓起来审讯拷打;荀昱荀昙兄弟做地方官,辖区内与宦官有关联者,“纤罪必诛”,稍有犯法,必予诛杀;史弼做平原相,侯览派某太学生带诏命来征召其为孝廉,“弼即箠杀赍书者”,该太学生竟被史弼用竹条活活打死。⑤
再如:王宏做弘农太守,辖区内与宦官有交往的官员,“虽二千石亦考杀之,凡二十人”;最著名的“杀全家”案例,当然是张俭杀了侯览之母后,其“宗族宾客”逃入泰山之中,苑康“皆收捕无遗脱”,一个也不放过。⑥
汉末知识分子为何如此痛恨宦官,动辄大开杀戒?
知识分子们后世修史,虽竭力渲染宦官贪腐,以强化自身道德优势。但宦官张让当年之质问:“卿言省内秽浊,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汉末知识分子们是回答不上来的。宦官外戚固然污浊不堪,但知识分子出身的公卿大夫,“在道义上亦未必高于他们好远”。⑦
真正令知识分子们如鲠在喉的,是汉末宦官崛起之后,原来由知识分子中之“学阀”(即所谓“世家大族”)一手垄断的官员选举制度(察举推荐征召制度),已转移到宦官们之手。这对知识分子们百年来营造的“门生故吏之恩私”、“门当户对之联姻”,实在是一种极其沉重的打击。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在汉末历史中,不但宦官们动辄杀士大夫全家,士大夫们也动辄杀宦官极其依附者全家——汉末诛杀宦官最积极者,乃家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才”之袁绍袁术兄弟,绝非偶然,盖若不能从宦官手中夺回官员选举大权,则所谓“门生故吏”在袁氏家族找不到出处,必将四散另作他谋;利益纽带既断,所谓“四世三公”,也必将化为泡影。
以道德为外衣,以利益为驱动,杀来杀去,所谓士大夫,早已与其政敌成了同一类人,他们不过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宦官罢了。
注释:
①(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党锢·李膺传》。
②同上,《张俭传》。
③同上,《苑康传》。
⑤⑥(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汉末诸臣劾治宦官》
⑦胡秋原:《古代中国文化与中国知识分子》(上),华书局2010,P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