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涨姿势:我们终将逃离没有出路的农村 2016.2.16日

  前两天,我的微信公众号亮见(ID:liangjian0624)发了《上海姑娘所逃离的,是我的父老乡亲每天赖以生存的日常》一文,火爆程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料。这篇文章只写到了物质层面,而当时是计划物质和精神层面都会涉及的,但无奈写到凌晨两点,身体实在熬不住,且发现物质层面已经可以成文,于是就把其他的方面留给了今天这篇文章。而在前面那篇文章中没有阐释清楚的地方,在本文我会继续补充完整。

  并不贫困却依然不富裕的农村

  首先,我要强调一下,我们村并不是特别贫困,但也并不富裕。由于资源有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可能路子几乎都堵死了。种地几乎赚不到钱,所以村里只要是不上学的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所以,现在我们村大部分人也都吃穿不愁,几乎家家家户户也都盖起了楼房。

  楼房是盖起来了,但是和之前的瓦房相比,也就是多盖了一层而已。无论是外面还是内室,都是赤裸裸的水泥墙。平时不会去装修,只有要结婚时,才会吊个顶,或者涂一个白色的墙。在我们村里人看来,有几间宽敞明亮的楼房住,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至于是否美观,则几乎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实用才是他们最看重的。

  村子里也有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都是几十年前盖的。住在这种房子里的,大多是老人,从结婚住到老,将来也会死在这个房子里,因为新楼房是他们的子女住的,死在那里不吉利。

  最近几年,村里的汽车越来越多,车牌号是黑A或者苏B的汽车随时可见。这些汽车大多属于中低档,奥迪奔驰和宝马这样的车,在我们村都是没有的。但农村没有停车场,车就直接停在家门口。

  经济:自下而上去建设农村的原动力已经彻底断了

  去年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我在春天和夏天回了几趟家。除了过年,其他时候,整个村子几乎都空了,只有村口的几个老人在百无聊赖地闲逛或打牌。村里将近400口人,一过完年,300多人都离开了村子。留下来的不是生病的老人,就是还在读书的小孩。留在村子里的老人不但要负责照顾小孩,还要负责种地。

  这是我们村的麦地,每到冬天,就碧绿碧绿地很茂盛。是的,我们村的地既没有荒废,也没有人承包,还是像以前一样由自己种着。只是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农作物单调的只剩下麦子和大豆了。在我小时候,秋天种小麦,快到夏天时收割后,还能再种一季红薯和玉米。此外,棉花、芝麻等农作物也会零零散散地有人种植。然而,这些农作物的种植太过于复杂,现在只剩下方便播种和收割的小麦和大豆了。

  然而,这根本赚不到钱。一年一季麦子和一季大豆,一年最多也就挣个两万左右,而这还不包括化肥农药和人力成本。农村的地,有点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留在村里的老人,因为离集市远,并不能天天去赶集。而家里又几乎都没有冰箱保存蔬菜,就都在家门口种菜。

  这些菜看起来很新鲜,吃起来确实也都好吃,可是这里面没有把酒话桑麻的浪漫,只有生活不便的无奈。

  而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无一例外都出门打工去了。因为教育落后,我们村几乎没有人能够考上县城的高中,他们在城市的工作也都是最低层的工作。我小的时候,我们村很多人都去哈尔滨收破烂。我爸在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别上学了,还不如去哈尔滨收破烂。在他看来,这可能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最方便最快捷的挣钱方式了。

  如今,我哥和我姐都在哈尔滨开废品收购站,但因为近年来行情不好,生意十分难做,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却也挣不到几个钱。但因为没有其他技能,也只能继续干下去。我姐给我打电话,会打着打着就忙生意去了,三餐都不能固定。

  正因为如此,现在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去苏锡常、上海、浙江甚至福建去打工,在鞋厂做流水线工作,在超市卖牛奶。一天的工作时间可能会达到12小时,却依然没有五险一金。住在还不如农村老家的房子里,为生计卖力。有人开废品收购站成了百万富翁,但很多人一整年也剩不到两三万。

  而那些出门打工的人,不到过年不会回家,因为一趟来回的路费可能就得让他们工作半个月才能挣回来。他们离开的日子里,整个村子都空空荡荡的。去年夏天回家时,村子里的野草到处蔓延,大部分人家的门都紧闭着。一到晚上,整个村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我们村的青壮年劳动力(甚至有一批老人)过着一种在外挣钱,接济农村老家的生活方式。连村干部都没人愿意在家担当,农村的自治和管理几乎处于崩溃状态。我们村的村干部由我们村的一个医生当着,但他最近说,等把我们村的水泥路修好后,他也准备不干了。

  现在,村子里的改变,除了因为出门打工挣钱,就是靠政府的政策了(比如我们村已经有了垃圾桶,比如修路)。农村自下而上去建设农村的原动力已经彻底断了。而政府发展农业和农村的政策又能指望多少呢,我不知道。

  而这些还年轻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部分人到了晚年又得回老家,到那时候迎接他们的,又是一个怎样的农村呢?

  教育:从农村考上大学已经不可能

  大量青壮年劳动力离开农村,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教育的愈发落后。

  我小时候,是在邻近的两个村子组成的小学上的学,有两个校区。每一个教室都是破败的瓦屋,冬天会漏风。桌子和凳子都是从自己家里搬过去的,黑板坑坑洼洼,闪着黑色的亮光,粉笔在上面一划,就发出“叽叽”的响声。窗户小的可怜,一到阴天就黑成一片。直到小学五年级毕业,教室里安装了一盏昏黄的电灯,我才知道教室里原来是可以有灯的。而我们的老师,也都是附近的村子里的农民,大多数都是初中毕业,有的甚至是小学毕业,靠自学和长时间的经验来教我们。每年收麦子的时候,我们学校就会放农忙假,有的老师甚至会在农忙时让学生帮自己收麦子。

  如今,这两所学校都已经被合并到了镇第三小学,有了三层教学楼。黑板再也不是坑坑洼洼的了,学生也再也不用从自己家搬桌椅了。然而,有能力的青年教师不愿意来这里教书,现在学校的有些老师还是我小时候的老师。而在这里上学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了,现在只有我的侄女一个人还在这里上学了。

  重视教育的父母要么把孩子送往县城的学校,要么带着孩子去自己打工的城市。那里有更好的资源,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的小侄子就在哈尔滨上幼儿园,才6岁就能被王维的《鸟鸣涧》,会念英语单词,个位数五连加你把五个数字报完他随口就能答上来结果。这样的学习成果,在老家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然而,我们村里的大部分人并不重视教育。祖祖辈辈为农的他们,先是习惯了在土地上讨生活,后习惯了在城市里奔波。很少有人鼓励自己的孩子去上学,只要身体长成大个子,就应该出门打工挣钱了,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爸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别上了,跟他一起去哈尔滨收破烂。教育观念如此落后,以至于85后的我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高中生。对的,第一个高中生!

  就算是我考上了大学和研究生,在村子里仍旧是个失败者。原因很简单,挣不了大钱。当我的同龄人都已经挣了好几年的钱,盖上楼“娶上媳妇”(村里人的观念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会把女儿考虑在内),我还在读书。就在前两天,一个邻居说起他在上海的儿子,有一门手艺,每个月拿七八千块钱的工资。他表达完对儿子工作的满意后,说:“噫嘻,现在的大学生,一个月不也就是三四千块钱吗?”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沉默不语,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回他们。

  大人不鼓励孩子读书,而且常年不在身边,年老的奶奶爷爷在孩子的学习上无法给出任何帮助,孩子们上学的劲头自然不足。小学毕业到附近的中学读书,但这所初中更是连续好多年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可以考上县城的高中。今天早上才从村里人口中得知,这所初中甚至在前两年停办了,去年才恢复。想从农村底层,借助农村的教育资源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就在我们村里,还有很多要上学的孩子。

  婚姻:几乎成了买卖

  在我考上大学后,我们村虽然也有几个人陆续考上了大学,但是大部分年轻人还是初中都没能毕业。而接下来唯一的路就是结婚生子,出门打工。而这,是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

  我们村,甚至是我接触到的附近所有的村子,无论男女,只要初中毕业,父母就开始为孩子张罗婚事。因为农村的孩子社交圈相对封闭,相亲就成了他们寻找结婚对象的最重要手段。但由于都在外地工作,很多人回家过年的一大重要任务就是相亲。但这个亲却十分不好相。

  我们这边年轻人的婚姻,与其说是婚姻,倒不如是一场买卖和交易。明码标价,简单粗暴。在女方向男方的要求中,二层小楼、一应家具装修根本不用讨论,是必须要达到的,没有就免谈。除此之外,彩礼更是越发吓人,五万块钱以下已经拿不出手了,动不动就是十几万。年前听初中同学说起,他们村有个男的相亲,女方向他家要28万。是的,这只是男方给女方的彩礼,其他白酒啤酒各12箱,猪肉糖果等等都不包括在内。我同学用一句话做了总结:这是卖闺女呢!而因为彩礼不够,临时变卦的事情屡见不鲜。我们村就有一个女孩,婚纱照就拍了,因为财力没到位,两个人就告吹了。

  从房子到彩礼,现在我们这边的农村,要娶一个儿媳妇,没有二三十万,是没办法拿下来的。这对于大部分挣钱能力不强的农村人来说,无疑是最为重大的负担。很多人一辈子操心劳力,为儿子成个家,儿子和儿媳妇住在新房子里,老人却住在旧房子里。结个婚,富了孩子,苦了父母。很多父母在孩子结婚后,即使六十多岁,还是要出门打工还债。

  然而,在我们这边的农村,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却十分微妙。父母对孩子的教育,几乎为零。在很多父母看来,养孩子无非就是给他们吃穿,供他们上学,除此之外,孩子就不该要求更多。这样的后果就是,等孩子长大结婚后,和父母的关系往往不是很亲密。在我小时候,儿媳妇打骂公公婆婆的事情,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般司空见惯。而一直以来,结婚后,父母和子女开始分家,以后就是两家人了。金钱上的来往都只能叫借了。结婚后,别说子女给父母钱花,不再伸手向父母索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我们村有个爷爷辈的老人得了癌症,花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问三个儿子要救命钱。老人向老大说起之前借给他的一两万块钱,老大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的,不愿意出。老二和老三看老大不愿意出钱,自然也不愿意自己掏腰包。让人无限感慨。

  过早的结婚,还造成了另外一个死循环,那就是子女教育的缺失。我们这边的年轻人,初中毕业也就十六七岁,很多甚至没毕业就辍学了。然后十八九岁就结婚,如果等到20多岁还没结婚,父母就要着急死了。20岁不到,而无论在物质和精神上,又都缺乏对下一代的准备。心态上还是个孩子,就成了别人的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仅仅停留在喂养和打骂上,于是我看到了太多的熊孩子。流着鼻涕,到处疯狂打闹,把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等到他们的是父母的一顿痛骂或痛打。

  古老的生活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在我们村,除了房屋和饮食上的改变,其他的生活方式二十多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就像我上篇文章写的一样,农村的厕所还是老样子的脏和小,村里人还是会舍不得用电,什么东西都会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不舍得换。我家就有一个我小时候用用铝锅锻造的勺子,20多年了还在用着。虽然新买一个也不贵,但那只旧的勺子还好好的,干嘛要扔呢?

  很多人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厕所那个样子,不去修一个好一点的厕所呢,既然人家上海姑娘觉得用不锈钢餐盆盛菜不礼貌,为什么不换做碟子盛呢?可问题在于,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是个问题。在我小时候,我们村的厕所连个顶棚都没有,下雨上厕所,你得撑着伞才不至于被雨淋湿。而不锈钢菜盆盛菜多,不会流出汤汁,一大盆端上来,不是很体面吗?

  是的,我们这边的村民,大部分还都过着老一辈的生活方式。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就等于颠覆了他们对社会的整体认知,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比如,我们虽然盖起了楼房,但装修什么的都还是农村式的。我曾对父母说起,做一下装修,弄得好看一些。但我父母强烈反对,觉得根本没必要。用我爸常唠叨的一句话就是:城里就是城里,农村就是农村,啥时候农村也赶不上城里。

  每次回家,我都会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处境。我无法向这些不认识几个字的邻居解释,我学的历史和中文专业是干什么的,我也没办法让他们明白,我的工作——微信公众号编辑到底是个什么鬼。在他们的心目中,工作无非就是老师、医生和“当官的”寥寥几种。每次他们问我我为什么不去研究航天飞机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连同龄人,也会经常问我毕业后分配在哪里工作。世界一直在飞速前进,而我的父老乡亲们,似乎还沉浸在一个长长的旧梦里。

  而另一个让我感到不安的事实是,当农村越来越没有出路的时候,我们这边的农民还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我记得很清楚,几年前,我妈去镇子上看病,医生问她叫什么,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回头去报销时,却根本没法报销。因为她的身份证上写的是“魏曹氏”——村干部在人口普查时图省事报上去的名字。最后还是去大队申请了证明才报销的。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在一个根本没有任何规则意识的农民心中,由城市建立的种种规则,无形中形成了一道道屏障,将他们屏蔽在现代化的成果之外,即使这些规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里他们的利益。而让不认识几个字的他们弄懂这些复杂的规则,又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所以在我爸生病报销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报销比例,不知道自己该报销多少钱,政府和保险公司给多少,他们就拿多少。修路政府出多少,村民出多少,他们也不清楚,反正听村干部的就是了。而对这些不明规则老实巴交的农民,镇子上政府的工作人员就会故意刁难,而这些工作人员,本身也都是农民。

  面对现代化的各种规则,他们似乎生活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中,过着不太明白的生活。这是更大的不公平。当农村现代化的水平越来越高,规则越来越完备时,农民却越来越被抛弃在现代化的规则之外,越来越被边缘化。那些站在镇政府政务服务大厅门口畏畏缩缩不知该如何张口的老人,是我们这个这个现代化过程中被抛弃的可怜人。

  尾声:我们都是农村的叛徒

  今天是初六,很多人都要离开老家,回到城市里工作去了。每年回到老家,就像是一次短暂的观光,我们都是故乡的访客。我努力了18年,就是为了逃离这个村庄。我比那些偶尔到农村的城里人还想逃离,我把故乡泥泞的道路和脏乱的厕所抛弃在脑后,一心奔向了城市。只是扎根在血液里的牵绊可能一辈子也逃不掉,每当有人对我说,你可以为你的村子做点什么,我都无话可回。我能做的微乎其微,即使是我考上了大学,也起不到任何激励后辈读书的作用。我是农村的叛徒,能做的也许只是把写写这样的文章,让人们认识真实的农村。然而,我心中又知道,其实这基本也没有什么用。

  来源:亮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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