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禅宗五祖弘忍传法六祖慧能的故事,想必大家已经耳熟能详——
弘忍禅师让弟子们作偈,想察看各人的见地,以传授衣钵。
首座弟子神秀颇费心思,作了一偈,书于壁上: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众皆赞叹。
弘忍新收的弟子慧能,听到大家诵念此偈,认为“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于是和作一偈——由于他不识字,就让人帮忙,也写在墙上: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大师看后,认为慧能的见地更高,已然明心见性,便把衣钵传给了慧能,是为禅宗六祖。
慧能大师的这首《菩提偈》,传颂千年,脍炙人口,对后世禅宗影响巨大。
不过,历史文献中所载的《菩提偈》,却有多个版本。
很多学者认为,上述流传最广的这个版本,是被后人修改过的;而敦煌写本《坛经》中所载的二偈,语言质朴,应该是更原始的版本,如下:
其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其二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后世禅宗将此《菩提偈》奉为金科玉律。人们口口相传,千百年来也没有什么问题。
对此,现代著名历史学家、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依敦煌写本《坛经》的版本,经分析后则批评说,历来读者似未注意到两点:
一是“此偈之譬喻不适当”;
二是“此偈之意义未完备”。
对于第一点,陈寅恪先生考据佛典,认为佛经观身之法,往往将人身比喻为芭蕉等易于剥解之植物,以说明阴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
比如,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波罗密经》中有句:“行如芭蕉叶,除去不得坚实。”
玄奘译《大般若波罗密多经》中有句:“如实知如芭蕉树,叶叶析除,实不可得。”
等等。
而在上述偈语中,却以菩提树来比喻人身,恰恰与佛教的意思相反。
因为在佛家看来,菩提树是永久坚牢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譬变灭无常之肉身,致反乎重心神而轻肉体之教义”。
所以,偈中以菩提树比喻人身,是不适当的。
对于第二点,陈寅恪先生分析认为,慧能之偈语意在身、心对举,本来是要说明“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
但是,无论是神秀偈中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还是慧能偈中的“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和“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都只是说“心”,而没有说到“身”。
所以陈先生认为:“神秀、慧能之偈仅得关于心者之一半,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然古今传诵,以为绝妙好词,更无有疑之者,岂不异哉!”
陈先生又举《续高僧传》中,昙伦依端禅师学禅的故事,认为神秀、慧能之偈即从此脱胎:
端禅师:“汝系心鼻端,可得静也。”
昙伦:“若见有心,可系鼻端。本来不见心相,不知何所系也?”
端禅师:“令汝学坐,先净昏情。犹如剥葱,一一重重剥却,然后得净。”
昙伦:“若见有葱,可有剥削。本来无葱,何所剥也?”
在这则记载中,端禅师以北方常吃的葱,来代替南方常见的芭蕉,都是易于剥解的植物,比喻是恰当的;
昙伦说“本来无葱,故无可剥;本来无心,故无可系”,“身心并举,比拟既切”,语意也是完备的。
相形之下,则更凸显了《菩提偈》上述存在的两个问题!
陈寅恪先生对《菩提偈》的分析,引发了学界争议。
一些学者认为,陈先生的观点有些过分苛求了,甚至有钻牛角尖之嫌。
而当代学者葛兆光先生则指出,陈寅恪先生之意,“是要以此文表示一种学术的范型——
第一,虽佛教史是一个前后传承的思想过程,但后人看上去一些很有思想的表达,其实常常脱胎于前人的只语片言;
第二,对于现成的一些观念思想,研究者应当尽可能地追问其来源,把它与最早的一些说法比较,以确认它在思想上究竟多了一些什么或少了一些什么,这样就能了解宗教在历时性变化中的轨迹;
第三,陈寅恪的分析并不仅仅是说明这首偈语的错误,而是在这一个错误中,说明宗教史中常常有被视为权威的经典,其实往往是一些拼凑起来的语句,它的权威并不来自其本身的真理性,而是来自人们对它的顶礼膜拜,这才使它成为‘经典’。
他(陈寅恪)说:‘使参究禅那之人,得知今日所传唐世曹溪顿派,匪独其宗风溯源于先代,即文词故实亦莫不掇拾前修之绪余。’”
对于陈寅恪先生的上述分析和观点,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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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全文请参见《金明馆丛稿二编》,《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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