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中国科幻作家的先驱,著名传记作家、科普作家叶永烈去世,引起了人们的回忆。在这些回忆中人们注意到,叶永烈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有两部,一部是其大量参与编写工作的《十万个为什么》。
另一部则是中国最早的科幻作品之一《小灵通漫游未来》。
然而,科幻作品在中国,似乎一直处于相对小众的地位,直到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的巨作《三体》获得了科幻领域殿堂级奖项雨果奖。之后,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流浪地球》大火,更多的人方才对科幻文学有了大概的认知。从叶永烈到刘慈欣,中国科幻走过了怎样的破茧之路?
▌ 图中科幻作家从左至右,从上到下依次为刘慈欣、童恩正、叶永烈、郑文光 冯晨清 制图
从“儿童文学”“科学小品”发端
叶永烈出生的1940年,纳粹德军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横扫欧洲,日本侵略军在华夏大地上遭遇中国人民的顽强抗击。彼时,科幻小说之父儒勒·凡尔纳已经去世35年。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后来被称为世界科幻三巨头之一的艾萨克·阿西莫夫开始发表即将深远影响世界的《我,机器人》。
▌ 阿西莫夫小说《我,机器人》
叶永烈未来的好友刘兴诗刚刚9岁,11岁的郑文光还在越南,5岁的童恩正正在跟随全家到处逃难,这几位后来都成为了中国科幻的拓荒者。其中,郑文光被称为“中国科幻之父”。他们的后继者中,有四位被称为中国科幻的“新生代四大天王”,其中最年长的王晋康出生于1948年,最年轻的何宏伟出生于1971年,韩松和刘慈欣都是60后。到刘慈欣出生时,叶永烈已经作为主要作者参与了著名的《十万个为什么》编著,并写完了第一部《小灵通漫游未来》,该系列小说后来成为叶永烈最广为人知的科幻作品。不过,这本书完稿后,在叶永烈的抽屉里待了18年才得以出版。
为中国科幻绘制一幅时空图并不容易,不是因为头绪纷繁,而是因为路程坎坷,令人唏嘘。老舍先生的长篇小说《猫城记》出版于1933年,算是中国科幻的“上古”之作,在整个大时代中,这块大地上的主题是救亡图存,科幻这种“上层建筑”并无生存空间,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到来才有了实质性扭转。事实上,《猫城记》是借火星上的猫国来写中国和中国人,本质上是知识分子批判小说,该小说获得了世界声誉,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注意。
中国科幻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在自问一个哲学问题:我是谁?中国作家网上登载的《中国科幻大事记》提出一些科幻小说的分类,如社会型、科普型、重科学流派、重文学流派、核心科幻等,不同的类型,彰显出作者们不同的长处与偏好,更体现着本土作者对科幻这一舶来品的不同理解。
中国科幻之父郑文光的《从地球到火星》被认定为“新中国第一篇”科幻小说,但读一下开头就能明白,这是一篇写给孩子的科学小品:
我认识一个叫做珍珍的女孩子,十四岁,少先队员。她是学校里的天文小组长,特别喜欢天文学,一放假就老来找我,问这问那,把天上的东西简直都问遍啦。
而后,珍珍和另两名少先队员偷了科学家伯伯们造的火箭船,“一按按钮”就飞向了火星。
《从地球到火星》发表于《中国少年报》,后来被收入儿童文学选,用今天的眼光看,“儿童文学”显然是比“科幻”更适当的归类。其实,同时期包括《小灵通漫游未来》在内的一系列作品,都有这样的特点。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时代,中国科幻以“趣味科普”“少儿读物”的形象应运而生,而这两个标签也将在未来的二十年里与中国科幻如影随行。
刘兴诗曾在采访中提到,20世纪50年代的科幻作品伴着国家“向科学进军”的口号诞生,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原本都是科研工作者,是被“抓壮丁”拉去写科普与科幻的,在其他同行眼中,这属于不务正业。叶永烈被老师和领导称为“叛徒”,刘兴诗的写作被科研同行蔑称“逗小孩儿”,但是,这些“逗小孩儿”作品开创了一个时代。当时,《从地球到火星》甚至在北京民众间掀起了天文热,北京市民排队爬上古观测台观测火星。郑文光深受触动,开始了他的科幻创作生涯,新中国科幻也从此拉开序幕。
▌ 北京古观象台
《从地球到火星》发表于1954年,此时,世界科幻的殿堂级作品,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已经出版,大约在同一时期,阿瑟·克拉克开始投入科幻创作,可以说,郑文光这一代中国科幻作家与克拉克在时间上是“同期生”。
作为文学的科幻
这次热潮持续到1965年,就在这短短十几年间,中国科幻人将中文科幻从无到有,写成了一个艺术门类。1960年,北大化学系热爱文学的毛头小伙叶永烈“开小差”参与了大名鼎鼎的《十万个为什么》的写作,在收到小朋友读者来信后,热情迸发,写完了第一部《小灵通漫游未来》。同年,还在上大学的青年考古学家童恩正开始科幻创作,他在一次考古发掘中灵感喷薄,写出了古国探宝科幻小说《古峡迷雾》,与《从地球到月球》等不同,这显然已是一部真正的小说。下面是一段摘录:
远处传来一阵武器的铿锵声,在几支火把的照耀下,一支小小的队伍走上城来。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全身披挂着用皮革和铜器制成的甲胄,外貌庄严而魁梧。他的身影刚一出现,城墙上的哨兵立即轻声相告:“国王来了!”
从今天来看,它可说是“鬼吹灯”“盗墓笔记”的等探险小说的鼻祖。在同代科幻作家中,童恩正成为“重文学流派”的代表,而关于科幻小说“我是谁”的问题,童恩正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科幻是文学。
童恩正毕业后,在从事考古工作的同时开始在峨嵋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剧,成为新中国最早的“斜杠青年”,这为他日后开启中国科幻电影之先河埋下伏笔。
这是一段短暂的发育,1957年,郑文光获得了中国第一个国际科幻奖项,而刘兴诗等“重科学流派”作家也开始发表作品。郑文光、童恩正、叶永烈、刘兴诗都有科研学术背景,但除了他们,一些主流文学作家也加入了写科幻的行列,叶至善在1957年发表了《失踪的哥哥》,今天读来依然精彩。
复苏于“春天”
好景不长,中国科幻这艘小船在“向科学进军”的口号中刚刚起航,就在风浪中搁浅,童恩正的《古峡迷雾》受到了极其严厉的批判,连《十万个为什么》也被打成“毒草”,整个中国科普科幻界万马齐喑。
在此期间,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作品:《与拉马相会》以及《2001太空漫游》。前者在1974年获得星云、雨果双奖,后者小说与库布里克导演的同名电影一同面世,成为难以超越的科幻经典。
▌ 库布里克电影《2001太空漫游》海报
漫长的十年终于过去,就如第一波科幻热潮兴起于“向科学进军”,第二波科幻热潮则起源于“科学的春天”,1978年3月18日至31日,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大会通过了《1978-1985年全国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纲要》,明确指出“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重申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相较于科学而言,彼时作为其附属的科幻则更为“迫不及待”:1976年,《少年科学》杂志冒险发表叶永烈的科幻小说《石油蛋白》,第二次科幻热潮拉开了序幕。
叶永烈的专业是化学,之前就写过《碳的一家》等科普作品,《石油蛋白》可以说回归了他的本行。小说设想了在未来,肉制品出现供应不足,通过石油化工生产蛋白质的场景。本文成为科幻复苏的号角。
1978年,搁置18年的《小灵通漫游未来》终于出版,叶永烈随之成为这次科幻热潮的代表作家之一。与此同时,郑文光、童恩正、肖建亨等作家也重新归来,童恩正的代表作《珊瑚岛上的死光》与《小灵通漫游未来》命运类似,在1960年就写完了初稿,等到1978年才终于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并在两年后由童恩正编剧,拍成了新中国第一部科幻电影。
▌ 《珊瑚岛上的死光》剧照
也是在1978年,郑文光的中篇代表作《飞向人马座》发表,科幻创作整体进入井喷时期。然而,中国科幻很快就再次陷入“我是谁”的追问,这种追问不但来自中国科幻自身,更来自文学界和艺术界,甚至全社会。
诘问重来
《大事记》提到,1979年1月20日,童恩正的文章《幻想是极其可贵的》发表在《文汇报》上,这是中国科幻作家们为重新定义中国科幻所做的全方位努力的缩影。当时,虽然很多颇具现代感、文学性,有扎实科学内核的成人向作品已经面世,但最广为人知的科幻人物却是儿童记者小灵通,在人们心目中,科幻始终盖着“科普”“少儿”的烙印。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后来得了“全国少儿文艺创作一等奖”,让人哭笑不得。刘兴诗直到晚年都还无法认同“科幻作家”这个身份,叫他“科普作家”会让他舒服很多。
▌ 《飞向人马座》封面
就这样,中国科幻背着“少儿读物”的大众印象、顶着科研界与文学界“邪门歪道”的白眼、作为科普的附属,孤独而热情地生长起来。如果说中国科技是一头远行的大鲸,那中国科幻大概是一片紧紧粘在大鲸身上的藤壶,趣味科普功能和开发儿童智力是它得以存在的理由。中国科幻人当然不满足于此,一些尝试突破此边界的作品以另类文学作品身份出现,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等主流文学杂志,受到一些读者欢迎。
1979年,《科学文艺》在四川创刊,中国科幻作品终于有了自己的舞台。接下来,《科学文艺译丛》《科幻海洋》《智慧树》等科普科幻主题杂志也在各地科协管辖下创办、发展迅猛,一些杂志发行量一度超过十万册,新人新作大量涌现,郑文光、童恩正、叶永烈等名家也纷纷写出影响深远的重量级作品,中国科幻迎来了一场中兴。
随着科幻越来越热,对它的诘问也越来越严厉。虽然《科学文艺》在1981年已经达到20万份发行量,科幻的不入流身份却没什么改变。当中国科幻试图从“趣味科普”“少儿读物”的甲壳里蜕变出来时,一场“姓科还是姓文”的战火烧到了科幻身上。在科幻作家眼中,这是创作理念讨论,然而在外界,问题却大幅升级,变成了“科学”还是“伪科学”“反科学”之争。
1982年,视野宽阔、想象大胆的叶永烈迎来科幻创造力的高峰,写出很多令当时知识界、科学界瞠目结舌的作品,也成为引来最多攻击的靶子。例如他续写美国科幻小说《酷肖其人》的作品《自食其果》,讲了一个克隆小孩难以接受自己与“本体”共存的现实,最后将本体杀死。小说反响强烈,后来又有作者分别两次续写《自食其果》,与《酷肖其人》形成了系列接龙小说,无论读者还是作者,这种热度可谓空前。很快,少儿文学作家鲁兵在《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不是科学,也不是文学》,批判《自食其果》“信手拈来,便成文章”“姓‘科’不成,姓‘文’不是,大概只好去姓‘幻’”。面对攻击,以郑文光为首的科幻作家们联名发文声援叶永烈。然而,在鲁兵的当头炮之后,更多更严厉的批判接踵而来,科幻被打成了“伪科学”。
20世纪80年代,叶永烈“挂靴”,转投纪实、传记文学,再没写过一个字的科幻。此后的八年,中国科幻黯如矮星。在这之后的几年,西方科幻三巨头的后辈丹·西蒙斯作为一颗新星逐渐升起,开始陆续发表可与前辈代表作比肩的科幻史诗《海伯利安》。
曙光初现
《大事记》将1983年至1991年称为中国科幻的“八年断代期”。1984年,《科学文艺》以自负盈亏为条件换取了办下去的许可,销量一度低到700份,此时,杨潇出任主编,开始艰难的探索。1986年,政策有所松动,杨潇决定与另一家仅存的科幻杂志《智慧树》联合举办首届中国科幻银河奖评选。没想到还没等到颁奖,《智慧树》就停刊了。至此,《科学文艺》成了真正的独苗,颁奖典礼只好由《科学文艺》自己承办,刘兴诗、吴岩等作家获奖。同年,科幻迷姚海军创办了科幻爱好者杂志《星云》。这个品牌后来被他带到《科幻世界》,几经起落后成为中国科幻最新一波浪潮的助推火箭。姚海军后来成为《科幻世界》副主编,策划出版了几部影响深远的科幻丛书,为中国科幻发展做出巨大贡献。1989年,《科学文艺》主办了第二届银河奖,童恩正的作品《在时间的铅幕后面》获一等奖。银河奖就这样一届一届坚持办下去,后来成为中国科幻最重要的年度荣誉。
在新一辈科幻人的努力下,中国科幻开始了艰苦的复苏之路。1991年,在杨潇等人的主持下,历经重重困难,终于促成世界科幻年会在成都召开,大会得到政府部门支持,开得十分成功,科幻的大众形象有所扭转。也就在这一年,《科学文艺》改名《科幻世界》,中国科幻的新兴之火终于点燃。
▌ 《科幻世界》杂志
“记忆移植”登堂入室
很多科幻人都将1991年看作中国科幻新生代的元年。这一年,韩松从武汉大学毕业,以优异成绩考进新华社,并在同年发表了自己的科幻处女作《流星》。而何宏伟也在这一年露头,发表了《一夜疯狂》,几年后,这两位都成长为中国科幻的领军人物。5月,银河奖在成都举办第三届颁奖典礼,火种成了火炬。也是在这一年,吴岩在北师大开设科幻课程,中国科幻登堂入室。
1992年,银河奖改为年办,何宏伟获一等奖。1993年,王晋康发表科幻处女作《亚当回归》,第三位领军人物露面。同一年,《科幻世界》大改版,将中学生作为主要目标人群,迎来了订阅量的大增长。值得强调的是,这次改版决不意味着回到“少儿科普”的过去,就如武侠、言情小说并不是少儿读物,而主要读者却是年轻人,科幻作为类型文学也有这样的特点,这并非人为的限制,而是一种主动选择。
后面的故事渐渐为80后科幻读者所熟知。《科幻世界》作为新生代中国科幻的大本营,孕育培养出大量优秀作家、作品,而其主力消费人群便是80后科幻读者。王晋康等作家佳作频出,银河奖一年一届,颁奖典礼在1996年来到了北京师范大学,1997年登门北京中国科技会堂。同是在1997年,《科幻世界》再次举办国际科幻大会,得到央视报道,中国科幻影响力大增。而就在这一年,童恩正与世长辞。
然而,虽然《科幻世界》销量逐年上涨,中学生读科幻还是要在“地下”进行。一些重点中学公开将科幻与早恋、上网吧一起归为三大“毒瘤”。可谁也没想到,1999年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1999年,《科幻世界》7月号发表了王麟的科幻小说《心歌魅影》,该小说以“记忆移植”为主题,而当年的高考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刚好与其“撞车”。几乎在一夜之间,从家长到学校,对科幻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科幻世界》居然押中高考题,科幻在一夜之间从毒瘤变为“必修课”。为此,这一年《科幻世界》12月号将《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作为封面故事刊登,作者正是后来为大家深深喜爱却英年早逝的柳文扬。也是在这一年,刘慈欣发表了处女作《鲸歌》和《微观尽头》,正式出道,至此,中国新生代科幻领军人物尽数登场。2000年,《科幻世界》发行量达到38万,“全球发行量最大的科幻杂志”十二个字开始长驻于杂志封面上。
▌ 《科幻世界》杂志2019年刊登的“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二十周年特别策划
后来的事情很多人已经耳熟能详。值得一提的是,《三体》横空出世之前,《科幻世界》的两本《星云》特刊起了助推火箭的作用。一部是2004年发表的长篇《天意》,作者钱莉芳还是一位历史老师。由于在《科幻世界》上连载积累了口碑,刚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接下来,《星云II》趁热推出刘慈欣的长篇名作《球状闪电》,无论在热度还是水准上都将中国科幻带到了新的高度。后来,《三体》开始在科幻世界上连载,在无数科幻迷翘首企盼多时后终于推出单行本,引发了现象级的阅读热潮,后译成外文获得雨果奖,王晋康“刘慈欣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提高到世界水准”的评价成为现实。
▌ 根据刘慈欣同名小说改编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在票房上大获成功,位列中国影史第三。这也说明了科幻在更广的层面上为观众所接受
不能忽略的是,科幻发展离不开科技的腾飞。2003年10月,杨利伟乘神舟五号飞船飞向太空,成为中国第一个太空人,而写《飞向人马座》的郑文光却已在同年6月逝世,老人家至死没能等到梦想照进现实的一刻。不过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梦想正在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