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到有朋友又在争论李益的七绝是否配得上“中唐七绝之冠”的称号,想起自己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是关于王昌龄的《出塞》,明朝李攀龙、杨慎将之称为“七绝压卷之作”,其中也谈到了和李益这首《夜上受降城闻笛》的比较。
同样是明朝人的胡应麟在《诗薮》中提出李益作品才是“七绝之冠”——不过他下笔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所以在前面加上一个“中唐”。
诗歌这种文艺类的东西,虽然有上下优劣之分,但要分出第一、压卷这种绝对位置,是因读者而异的。
如果读者年轻化,希望出人头地,而国家也正处在一个蓬勃向上,万象更新的时期,绝大多数人爱读王昌龄的《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读者中老年化,开始想家了,明白建功立业没有天伦之乐重要,又或者整个国家、军队开始沉沦在一种厌战情绪之中,那么大多数人爱的就是《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为什么会出现不同读者的赏读偏好?
因为好的作品在于激发读者的共情。
王昌龄激发的是保家卫国的求战之心,而李益共情的是回望家乡的厌战情绪。
这是盛唐与中唐的区别,是整个时代气息的区别。
年轻多爱“龙城飞将在”,年老便知“征人尽望乡”。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时期,不同的作品。昂扬与反思,都是最好的作品。哪一首更好,得看读者自身处在哪个时代,哪个时期,拥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毕竟要拿来选拔冠军的作品,于平仄格律、诗词技巧、甚至内容意境都是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层次——所以,只能从读者共情方面去评判。
就好像如今的歌唱类综艺中的大众评审加上专家评审,当选手专业水平不分高下或者各有千秋的时候,专家就失去了意义,最终结果只能由大众评审投票决定。
而大众评审投票凭的是什么?
感觉,我喜欢谁,就投给谁,谁就是我的冠军。
李攀龙、杨慎投给了王昌龄,胡应麟投给了李益。
不过胡应麟心里还是有底,虽然自己很喜欢李益这首作品,但在《出塞》这样的王者前面没有胜算,于是用“中唐”二字表明态度,避开正面交锋。
李益是中唐著名边塞诗人。
我们言诗必说“盛唐飞歌”,在大众心中,意气昂扬的初唐,李杜横行的盛唐是中国诗史上最壮观的时代。
这不能说错,但是也并不正确。
诗的顶尖人物出自盛唐,诗的格律化也在盛唐,但是真正诗风浩荡,诗人辈出,作品五花八门,各自精深,却是在中唐——也就是说唐诗之盛,盛在中唐。
初、盛唐为诗歌的理论、题材、格式、意象做好了各方面的基础打造提升,并且树立起李白、杜甫、王维这样不可超越的标杆,诗歌终于在中唐迎来了彻底的爆发。
中唐诗的特点,就是在盛唐诗高峰的指导下,巨细靡遗地向各个方向深入,使用各种不同的姿势,表现出极大地创造活力。
唐诗之盛,即为中国古诗之盛。中唐诗歌创作群体之多,涉及层面之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韩愈散文入诗,贾岛死扣字眼,李贺另开幽门,刘禹锡专于怀古,提炼民歌,元白的新乐府运动,都是中唐诗人在盛唐之后,仰望李杜高峰无法逾越,别开生路地创作寻路。
李益则承接高适、岑参等人,走上边塞诗的顶峰。
其实边塞诗中还细分边幕诗。边幕诗是指从军之人,或者进入将军幕府的文人所写的诗。而边塞诗是泛指,只要是写边塞的诗,哪怕是坐在长安城内想象出来的战斗场景,也可以称作边塞诗。
像盛唐时期,王维出使巡查边境,写下“大漠孤烟直”,这就是边塞诗,而不是边幕诗,因为他逛一圈就走了,并没有边疆幕府中文人长期驻守的那份深刻感受。
而高适、岑参这些人担任军职,就不仅仅是见景生情,他们的作品有边塞诗,更多的是边幕诗。投军幕府,再转入仕途,甚至调入中央,是唐朝文人除科举之外的另一种上升渠道。毕竟很多人没有可靠资格,如李白。有些人考了进士,却混得不如意,挂印出走,也是去幕府混饭吃,比如李益。
李益不仅边幕诗写到了冠军位置,还因此被唐宪宗召入朝廷,咸鱼翻身,进入王朝政权中心。
相对而言,真实经历过前线霜刀血雨的诗人,作品更加真实,情感更加深刻。
李白从道家入仕,李益从边幕入仕,李白被赐金放还,李益官至礼部尚书。
可见朝廷用人,自有一套规则和标准。能不能做官,皇帝和领导,心里其实都明镜似的。
李益边幕诗的特色在哪儿呢?前面也说了,透露出一种厌战情绪。不仅和王昌龄的比如此,和高适等人相比更加明显。盛唐时期的边塞诗,写得非常趾高气扬,士气高涨,表现杀敌立功的决心,或者描写边塞的壮美风光。整体透着一种昂扬的气势,盛唐气象在边塞诗里表现得很彻底。
但是到了中唐,由于国家实力的颓靡,整个社会的昂扬心态已经没有了。
边幕诗的主题从歌颂战争,表现勇猛,转变为厌战情绪。
《夜上受降城闻笛》是这样,他还有一首作品非常有名,其实也是这样。
《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
我们对比高适的《塞外听吹笛》看: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一样的景色,一样的听吹笛,高适的心境完全不同,让人感觉到雪中月下,笛声清明的空旷、优美。同样写边境的寒冷,将士们吹笛思乡,但是既不悲愁,也不苦闷,甚至还带有一丝欣赏的味道。
到了李益,海风寒、行路难,写景中已经带入了对环境艰苦的怨尤。主题是“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沙漠里的军人们有三十多万人啊,大家一起把目光投向明月。月亮的意象是相思,思念,经过盛唐的提炼和实践,月亮就是思念家乡的象征了。
军人们在寒冷之中仰望明月,并非赏月,而是思乡了。
李益的作品主题大多是表现军人不想在边关耗费青春,是想回家过安稳日子。
他是进士出身,这种厌战情绪与他的文职官员身份有关,也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体现。
由于国家实力的颓靡,整个社会的昂扬心态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说中国的史、诗是不分家的?因为这些大诗人,都是时代的记录者、歌颂者,都深度参与了历史的发展和变化,也被时代所裹挟,影响了他们作品的内容、思想和风格。
我们赏析诗歌,要建立起正确的诗歌、历史结合的知识框架,了解诗人背后的思想,进一步真正理解作品。用思路将文学史、诗歌史串联起来,就会发现这些诗人的思想底色是代代传承又不断变化的,而他们所有的诗歌作品,不过是这套传承变化史的不断印证。
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以诗证史”,以小见大的一种历史考据方式。
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随便拿出一位诗人的作品,只要能正确安放到时间线上,就不存在读不通,理解不了。而诗的发展是在框架上与其他作品联动的,看到某一点,自然会想到上一点或者下一点,所有作品都逃不出框架规则论证。这样在写这类文章时才能下笔千言,滔滔不绝。
这是赏析诗词的最终技能——也是开始自身诗词创作寻路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