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绘画有没有秘诀?有的。
我今说之,学者识之。
一、妙用撞色
学界常用“红花墨叶”描述齐白石花鸟画的用色特点,但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齐白石常画的桃子、葫芦、荔枝、枇杷、柿子、葡萄、南瓜等分明都是不同颜色的果实而不是花朵嘛,即使画花,他也并不总是红的哈,而且,叶也并不总是墨,多有敷色。
“红花墨叶”所想表达的意思是色彩对比强烈,对此,其实有个更好的说法,叫做撞色。
撞色,这才是齐白石花鸟画的用色特点。
齐白石妙用撞色举例。
撞色:黑红系列
图1.齐白石《牡丹》
图2.齐白石《荷花》
图3.齐白石《菊花》
撞色:黑黄系列
图4.齐白石《葫芦》
图5.齐白石《枇杷》
图6.齐白石《草虫》
撞色:红绿系列
图7.齐白石《桃子》
图8.齐白石《荔枝》
撞色:组合系列
图9.齐白石《葫芦牵牛花》
图10.齐白石《紫藤》
齐白石的撞色如此之妙。
齐白石的墨总是相当重,而他的红常用洋红,他的黄常用明黄,他的绿总是清亮,同时,用色单纯,避免其他颜色的干扰,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撞色撞得响亮。偶有组合,斑斓明灿,撞色也够响亮,更其热烈。
为什么齐白石的画赏心悦目?妙用撞色啊。撞色响亮了,就愉悦、就畅快、就热烈,换言之,就赏心悦目嘛。
齐白石推崇并学习徐渭、八大和吴昌硕,前二人罕见用色,不论,那么他与吴昌硕在用色上面有何区别呢?
图11.吴昌硕《牡丹》
此图也是黑与红,但吴昌硕的红重而不亮,不求与浓墨形成强烈对比。
图12.吴昌硕《枇杷》
此图也是黑与黄,但吴昌硕不要黄与黑强烈对比,他用淡墨。
图13.吴昌硕《荷花》
此图也是红与绿,但吴昌硕斑驳的敷色弱化了红绿之间的对比。
比较齐白石与吴昌硕的用色,最大的区别就是撞色与不撞色。虽然不敢说吴昌硕在有意避免撞色,但却可以确定齐白石在刻意追求撞色。
至此,是不是确认了齐白石妙用撞色这个秘诀?
二、工写相济
齐白石自言“为万虫写照”,他用毕生之力以极大的热情画了大量草虫画。
在齐白石之前,草虫画已有一千五百年历史,其基本风格是高度写实,以工笔细描、敷色秾丽为特点(参图14、图15)。
图14.佚名(南宋)《海棠蛱蝶图》
图15.马荃(清)《花卉虫草册》
而齐白石的草虫画一改旧习,自开局面,工虫写草,工写相济,面貌全新。
图16.齐白石《荷花蜻蜓》
图17.齐白石《黄花蝈蝈》
图18.齐白石《秋蝉》
图19.齐白石《蚱蜢》
齐白石也有全以工笔或全用写意的草虫画,但工写相济的占绝大多数,以上四图可作代表,反映齐白石草虫画的特色。
工笔与写意(而且是大写意)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画法,从来没有人将这两种风格迥异的画法混合同框,因为在审美习惯上这么做是相当违和的,故而是匪夷所思滴。
但齐白石就这么干了。
结果呢,违和感却又让人觉得新颖、亮眼,风格迥异的画法碰撞起来,倒又让人觉出快感、品出趣味盎然,怪不怪?
其实,审美习惯毕竟是习惯,原本违和的,看得多了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没有违和感了哈。
齐白石工写相济的创意开辟了草虫画的崭新境界。
工虫,逼真到纤毫毕现的程度,但一点也不刻板,让人在欣赏绘画精湛之美的同时体会到生命的跃动之韵;写草,大写意墨色酣畅,气韵充沛,流动着对自然万物的欣悦与暖爱,极具艺术感染力。齐白石这类草虫画宛如一首首小诗,抒情性很强,柔暖地吟咏着自然之趣、生命之美。
应该说,齐白石工写相济的创意拉升了草虫画的逼格。气盛了、诗化了,逼格就高了嘛。
至此,是不是确认了齐白石工写相济这个秘诀?
不妨再欣赏几幅齐白石按此秘诀创作的作品,都是画蝉。
图20.齐白石《蕉叶秋蝉》
图21.齐白石《秋色》
图22.齐白石《鸣蝉》
图23.齐白石《绿柳鸣蝉》
三、雅俗相成
中国绘画中有些奇妙的东西,诸如气韵生动、超以象外、笔墨意趣等,体现蕴含哲思的东方艺术思维,属于极高极雅的部分,显扬着文人的韵致。最能展现这奇妙高雅的,莫过于水墨大写意,所以,徐渭、八大令世人推崇备至(参图24、图25)。
图24.徐渭(明)《水墨牡丹图》
图25.八大山人(清)《荷花小鸟图》
中国绘画中也有极“土”极“俗”的部分,那就是民俗花鸟画。民俗花鸟画画约定俗成的民俗意象,以象征或谐音的方法寄寓祈福纳祥之意,乡土性、俗世性极强,画法通常以工笔细描、敷色鲜丽为特征,洋溢着老百姓的喜兴(参图26、图27)。
图26.鲁宗贵(南宋)《吉祥多子图》
祈福。图中三种果实均象征多子。
图27.蒋廷锡(清)《大吉图》
纳祥。此图以大鸡谐“大吉”音。
如果把上面所说的两个品格有别、界限分明、各自西东的部分混合同框,这事太违和、太匪夷所思了,从来没人这么干。
能这么干吗?
齐白石说:能!
图28.齐白石《荷花鸳鸯》
此图祝福爱情。鸳鸯象征情侣,荷与“合”谐音。
荷花鸳鸯(或鸳鸯戏水)常见于民间绘画,是经典的民俗花鸟题材,“土”“俗”得掉渣。
齐白石以极高极雅的大写意笔墨来画极“土”极“俗”的荷花鸳鸯,干得胆大气壮。
图28鲜丽的鸳鸯俗韵与笔酣墨畅的荷之雅趣形成强烈对撞,响亮,痛快。
齐白石以气韵生动的大写意超拔了民俗花鸟画的“土”与“俗”,使之具有了高雅的形态,又以民俗意象和鲜丽敷色让这高雅形态亲和了民间文化,“土”“俗”得叫人心生欢喜。这叫做大雅大俗大俗大雅,实在非同一般。
将雅俗对立变为雅俗相成,戛戛独创,魄力之大非常人可及。
这样的民俗花鸟画,齐白石有很多。
图29.齐白石《荷花双鱼》
此图也是祝福爱情。双鱼象征情侣,荷与“合谐音。
双鱼这个象征极其古老,可以上溯到约六千前的仰韶彩陶鱼纹图案,是经典的民俗意象,典型的民间绘画题材。
淋漓淡墨(荷叶)与洒脱线条(荷柄)相互映衬,其线条参差错落,韵味十足。双鱼竟以图案化的方式绘出。全画颇具装饰性,颇有现代感。大写意,加以装饰性,民俗花鸟画的“土”“俗”因此土俗出了高品位。
图30.齐白石《大富贵》
牡丹象征富贵,亦为经典民俗意象。
图31.齐白石《喜富贵》
牡丹象征富贵,喜鹊谐“喜”音,亦象征富贵将至。都是经典民俗意象。
“大富贵”、“喜富贵”,如此直白的诉求,表达老百姓毫不做作亦毫不掩饰的幸福观,“土”“俗”得可以;而齐白石的大写意为其做高雅的艺术表现,真诚而热烈,理直且气壮。民声民意,何俗之有?极接地气的意涵,也使大写意的笔墨具有了实实在在的俗世意趣。雅与俗、俗与雅,就这样彼此相成,融合无间。
前文提到的图3画菊花,图4画葫芦,图7画桃子,图8画荔枝,在齐白石的绘画语系里其实分别有延年、福禄、长寿、多利的寓意,都是雅俗相成的花鸟画。
齐白石的雅俗相成使他的画最为雅俗共赏。
至此,是不是确认了齐白石雅俗相成这个秘诀?
四、混搭、混搭,还是混搭
懂的人会发现:
齐白石妙用撞色,是典型的混搭啊。
齐白石的工写相济,同框呈现迥异的画风,是典型的混搭啊。
齐白石的雅俗相成,对立的品格融为一体,还是典型的混搭啊。
对了,混搭、混搭,还是混搭。
上述三个秘诀,概而言之,其实就一个——混搭。
原来,齐白石竟是一位混搭专家!
混搭,这个词出来得很晚,而且主要流行于21世纪的时尚界。其实,混搭这种现象古已有之,也并不是时尚界才会玩。
在中国绘画界第一个大玩混搭并且玩出大名堂的就是齐白石了。
有人认为混搭是伪创意,这些人实在糊涂。异质同构乃至对立同构本为创意法宝好不好!看看齐白石的混搭,是伪创意吗?
齐白石的混搭,不仅是真创意,还是真创新啊。
他的雅俗相成大大拉升了民俗花鸟画的艺术品格,而妙用撞色又保持了民俗花鸟画的喜兴本色,从而创造了高品位的同时又是雅俗共赏的新民俗花鸟画。
他的工写相济在细微体察自然生趣的同时大大增强了绘画的抒情性,具有诗化意境,从而开创了草虫画的崭新境界。
这两个都是因混搭而取得的重大创新。
近代以来,西学东渐,中西文化碰撞、融合乃为文化演进之大势,在此背景下,中西混搭的现象举目可见、不足为怪。应该注意到,齐白石的混搭创意、创新是在中国绘画系统内完成的,他老人家对西画绝少垂青,不像某些人试图以西画改造中国画。齐白石的艺术成就,因此而尤显宝贵,其中所昭示的道理,需要后人认真体会。
然而,似乎并无几人懂得齐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