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有两大爱好,一个是读书,另一个便是看地图。一张地图,看一会儿,我就能记住准确的地理名称。并不是我有天赋,只是因为太喜欢那些山河形胜之地。
我第一次开始在纽约收藏中国地图,就是在上东区的阿果西书局,这是一个藏在中央公园南端街区的店铺,被正好从私人诊所看病出来的我发现。
推开厚实的带有黄铜色金属把手的木门往里走,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沉浸在了满屋飘香的书海里:珍本书、古旧地图、雕版插画……屋子虽然不大,却满满当当排下了许多书。视线到达的每一寸地方,都能组成一幅完美的艺术图画,每一件展品都好似被精挑细选过。
阿果西书局
后来才知道,阿果西书局已经迎来了第三代古董文本经营者。这个神秘的所在,曾经拥有罗斯福总统、肯尼迪夫人以及迈克尔·杰克逊等一大批忠实的读者。到现在,书店历经百年,优雅如昨。
看到墙上挂着旧地图,我便询问这里是不是也有专门售卖地图的空间。书店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二楼整层都是古董地图,可以随便观看。
来到二楼,如同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地图都完好地保存在木框里,如花朵般鲜艳地盛开着,很难想象,在曼哈顿寸土寸金的地方,还有这样沁人心脾的好去处。
我问,有没有中国地图?店员小心翼翼地从一整排的柜子里抽出厚厚的写着“CHINA”字样的册子,告诉我,你要的应该全在这里了。
眼前的册子,尺寸实在大得惊人,结实的硬壳封面,让我在翻开它的那一刻就充满期待。我的眼前第一次出现了英文版古董中国地图的样子,这些地图跨越了从十六世纪到二十世纪早期的相当长的时间范围,展现出了从明清一直到民国初年各个时期的中国地理疆域的全貌。
轻轻翻动这些地图,我欣喜若狂,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中学的历史课堂,眼前浮现出那些神州大地的远年征战。
作者在阿果西书局 刘凌宇摄
有一张特别的地图吸引了我的注意,从疆域覆盖面积来看,这张地图应该只有一半的中国,同样标记了“中国”的英文字样。我想这大概是包括中原地区、南方地区在内的中国主要部分的展示图。地图的出版时间是1817年,距离鸦片战争还有二十几年,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它还是拥有鲜亮明快的颜色,相邻的省份都用不同色块区别开来,国界线和省界线都是手工勾勒上色。这样的一张地图,青绿、粉红和鹅黄,配上地图本身的底色,呈现出一种富有光泽的生机。品相完美,用笔精准,细节的处理相当到位,我可以看到家乡山东被密密麻麻的名称覆盖,然而再看整张图案,并不会影响视觉的美观。有意思的是,地图里面的中国沿海有一条长长的航海路线,那其实是英国皇家海军访问清廷的海上线路。我与这张地图对望,地图也向我缓缓诉说当年的旧梦离歌。
台湾地图在这里是特别的存在,因为台湾地图的绘制很多时候有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等不同国家的文字,又因为各国对于岛屿都有单独的地图,宝岛台湾也经常有整张地图的完美呈现。我在曼哈顿曾经看到一张1801年的台湾地图,黑白的颜色,台湾像一个睡着的少女躺在地图纸面上。里面的山川湖泊、耕地林场,都十分清楚。那时候我正赶着去中央车站附近的办公室开会,手边拿着地图不方便,所以就和地图收藏机构说,过段时间再来看看。两个月以后,我再次查询古董机构官网,发现台湾地图不在。惊讶之余,赶忙跑去地图商那里询问,结果,只得到地图刚刚被拍卖出去的消息。痛失如此珍贵难得的地图,成为我那段时间长久的心结。
作者与阿果西书局的店老板三姐妹 刘凌宇摄
二
寻找地图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保护地图也需要功夫。古董地图历经百年,这么长的时间跨度,气温变化,都造成了纸张的脆弱属性。美国古董机构专家告诉我,查看地图要用双手抓住地图斜相对的两个角,这样不至于把地图折损。看地图的时候,我都格外小心,用手轻轻地把纸张铺展开来,放在干净平整的桌子上,端坐在书桌前,有如虔诚的信徒。我从纽约拿回来的地图,都是放在了避光的地方,也基本隔绝了潮湿的空气。地图在我手里大体上还是平安的,只有两次发生了波折。有一次从阿果西书局出来,提着古董地图回家,因为太喜欢手里的地图,也为了能够回家继续研究,就没有再让工人师傅用结实的材料包装封存好,只是套了一个大购物袋就带着纸本上了拥挤的地铁。回家打开一看,地图的中缝位置被撞开一条两厘米的口子,令我十分心疼。还有一次,秋冬之交,从市区回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上下着小雨,急迫的风吹着我手里刚买回来的一张小型中国地图。从办公室回八大道的路并不远,不过我生怕它被雨水打湿,就放在一个透明纸袋里,用胳膊夹住,快步回家。半路上疾风更劲,刚走没几步,我摸摸纸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再一回头,大事不好,地图落在了地上,正面已经被雨水打湿。到家后,我赶紧把地图平放在温暖的地方,下面垫上吸水纸,上面用柔软的棉布轻轻擦拭,反复轻轻地搓擦地图表面,用手的温度慢慢让地图的水渍蒸发,压平损伤的区域。没想到,奇迹出现了,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抢救,地图恢复如初,几乎看不到任何被雨水和沙子弄脏的痕迹。后来我请教甘肃图书馆的朋友,他们说古籍浸水后的处理方法,也和我的做法有相似之处。看来,我这个“土郎中”还是对路了。然而不管怎样,我再也不会让地图没有保护就离开房间,也不会让它们在阴雨中出门了。
阿果西书局的中国地图,是我的地图收藏中极其重要的部分。我手中还有两张地图,一张是中国海岸线地图,特别的岛屿,全部用南方的闽南话发音标注,证明了岛屿和中国大陆的关联属性;一张是东亚地区,祖国大陆和台湾都用鲜艳的红色标注清楚,这种传统地图学上的划分方法,借助英文出版公司的平台,反过来更加印证了祖国领土的历史存续关系。这样的发现慢慢多起来的时候,我同时觉得,收藏地图是在和时间对话,在和祖国对话,也在和千百年来的中华文明对话。地图落在我的手上,轻盈的材质并不能减弱它的厚重,它是我需要读许多年才能读完的书。
如彩色镜面一样的手工上色中国地图 刘凌宇摄
三
由纽约中城的中央公园出发,往东走,过东河,跨越威廉斯堡,到达布鲁克林最深处的位置,有另一家古董机构:地图集藏馆。与阿果西书局不同,地图集藏馆是一个家庭式的收藏机构,需要提前预约,不对外开放,工作时间也很随性。我第一次打电话过去,店老板在电话另一端说,自己还在曼哈顿,问我是否方便下一次再过来。几天后,我接到了电话,告知我正好有一张台湾地图到了,请我过去查看。放下电话,还在康尼岛的我马上决定赶过去一探究竟。
地图集藏馆在主人的家里,有着私人收藏机构的很大自主权。一位头发卷曲,戴着眼镜,笑容灿烂的绅士为我开了门。屋里,另一个头顶锃亮,健壮而儒雅的工作人员在等待我。一问才知道,门口迎接我的是斯宾塞,门里面更可爱的是罗伯特先生。他们两位给我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台湾地图,这是我特别期待的。薄薄的地图展开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由天蓝色、浅黄色和黛青色组成的美丽岛屿。一百多年前的地图上,台湾被标注得那么清楚明确。它与大陆隔海相望,唇齿相依,多彩的宝岛后方是无比壮阔的祖国大陆。这样的地图,不得不让我惊喜万分。罗伯特看看我,也露出心满意足的模样。我们仨围着一张地图高兴了很久,仿佛都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斯宾塞又给我看了另一幅台湾地图,尺幅更大,足足有两米的长度。品相虽然没有我选中的这张完美,但也是一个精彩的台湾全貌了。
地图集藏馆里面,我还收到了一张特别的地图,是日俄战争时期日本出版的东北亚全图。之所以说它特别,是出版的时间,正好是日俄战争最激烈的时刻。地图上,日本人对于中国地理的认知,极其详尽,让人感慨万千。在和平时期,看到这样的地图,只希望我们青年一代能够牢记历史,把祖国发展得更加强大。
作者在纽约皇后区收藏中国地图 刘凌宇摄
四
纽约的地图收藏机构很多,找到合适的专门有中国地图分类的机构却依然不容易。我希望自己的收藏有独特性,能够代表西方社会对中国版图的真实理解,能够借助历史地图来探究当代。
在纽约大学,我发现了一家并不大的书店。这里的地图没有大尺幅的力作,但是摆满了很多小规格的精品。顺着摊位上的标签,我很娴熟地找到了标注有“中国”和“亚洲”字样的地图夹子,翻开一看,大开眼界,里面竟然全是十九世纪乃至十八世纪的中国和亚洲地图。我看到里面有一张1860年伦敦出版的木刻版地图,显示的是渤海湾一带的包括山东半岛、辽东半岛在内的华北地区风貌。上面写的是“Golf of PE CHILI”,这个“PE CHILI”,就是“北直隶”的汉语英译版本。以前的渤海湾叫作“北直隶湾”,或者“直隶海湾”,从英文地图上,还能看到渤海湾的海岸线情况,沿岸河流入海情况。在不大的地图里,我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家乡,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但并不十分确定的英文名称标注,在异国重温起许多童年的往事。
我还在这家位于格林威治村的店铺找到过一张彩色的亚洲地图,德国制造,做工非常精良。很难想象,这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地图制作技术,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将其买下。后来作家苏童来纽约大学讲学,我想着带点什么给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这张地图。漂亮的印刷、翔实的地理名称标注,让拿到地图的苏童也赞叹不已。
中国地图收藏多了,我和国内的收藏机构、博物馆也有了很多往来。海外华人捐赠中国地图给家乡的,不在少数,这多半是南方侨胞的贡献。我也计划着给祖国捐赠一批地图,贡献自己的力量。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地图的画卷如同星辰般在我的脑海里闪耀,我的生命也就早已和地图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地图不是静止的,它像一个个活动的人形,勾勒出许多纷繁复杂的面孔,写满沧桑绵长的故事。人群中光影明灭的地方,正映照着我们梦想的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