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1300年前,一位姓杜的县尉远赴四川任职,他的朋友,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长安相送,临别时赠送给他一首送别诗。
只要有知心朋友,四海之内不觉遥远。即便在天涯海角,感觉就像近邻一样。
这1300年前的文字,恰如其分地描绘了现代科技下,社交关系发展的情形。朋友遍布全世界各地,隔着屏幕能实时见到朋友最新的生活。
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从2G到3G,从3G到4G,再从4G到如今的5G,人们想象的速度都快赶不上科技发展的速度。
人们生活越来越离不开科技的力量,一部手机就能涵盖生产与生活的全部方式,网速的加快也意味着时代变化的加快。
但快真的就意味着好吗?
那些沉浸在短视频当中无法自拔的年轻人,那些被时代的脚步抛下的老年人,还有隐私不断被滥用的所有人,我们到底是在利用科技的力量,还是成为科技力量的“傀儡”,我们是生活在现实的时空,还是生活在算法构筑的平行世界?
带着这些问题,让我们来说说“智能时代的烦恼”,以下为第二篇。
文 | 西坡
我近年来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个不祥的变化,今年感受格外强烈,那就是自己越来越难以进行沉浸式阅读了。读不了两页书,就忍不住打开手机刷一会,把微信群的红点挨个点掉,打开微博往下划划划……
我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事实上这两年我更加意识到,书籍特别是纸书在人类精神生活中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我还知道的是,这两年简体中文互联网的信息质量是在下降的,能从网络上打捞到的知识碎片都越来越少了。但我就是抵御不住手机的诱惑,仿佛“此身非我有”一般,注意力频频从书本上游离。
于是陷入不安的猜测,自己的心智是不是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进而会想,我这样一个已成年的阅读资深爱好者都抵御不了数字世界的蛊惑,现在的孩子又会被无处不在的屏幕改造成什么模样?
1
人类学家项飚在2019年某期《十三邀》中与许知远对谈时提出,现在人的时间感跟工业时代那种线性的、单向的时间感不同,要追求的是一种即时性,立刻,马上。项飚特别举了快递小哥的例子,“晚五分钟就发吼这种”。
没想到,不到一年之后,一篇题为《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报道将这个问题从人类学家的视野推向了普罗大众。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什么。问题不仅是劳工与平台、资本家的斗争,更是算法、技术与人性的斗争。
其实人们在等快递、外卖时的不耐烦,与对读书的不耐烦,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对即时满足的追求压倒了一切。
我们真的在乎那五分钟吗?未必。但是如果那五分钟自己没有得到预期的满足感,就会觉得自己损失了很多。在舆论压力之下,外卖平台表态会以更人道的方式对待骑手。但只要消费者的心态不改变,这场时间维度的军备竞赛就不会停止。
不得不承认,我们只是偶尔会反思“系统”的弊端,大多数时候却是在享受“系统”的便利。尤其对我这样的社交恐惧症患者来说,算法帮我免除了大量与人打交道的麻烦。记得刚入媒体这行时,约稿还是用电话的,作者交稿用邮箱。后来微信横空出世,约稿、交稿全在一个对话框里搞定了。慢慢的,大家都混迹在朋友圈、微信群里,闲扯、点赞、红包,不亦乐乎。
快递、外卖的好处就不必提了,就说买菜,从疫情期间开始,我家默认用手机买菜了,APP下单,菜送到小区里的生鲜柜。
还有点单。现在扫码点餐的餐厅越来越多,从点餐到结账甚至开发票,从头到尾就是拿着手机扫扫扫。以前去星巴克,还给服务员一个机会问“先生贵姓”,现在坐在店里用APP下单,全程一句话不用说。我最近发现,喜茶都没人排队了,因为大家都是手机下单,然后坐下来边玩手机边等。
2
需要跟人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社交恐惧症患者的黄金时代来临了。
但是,不是所有的“解放”都令人愉悦。我这样的社交恐惧症患者也知道,人在内心深处都是渴望与人交流的。甚至可以说,只有在与人相处时,我们才拥有完整的人性。
在享受过无限的便利之后,我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满足。高频次、高强度的即时满足,继之以巨大的虚无,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
我们分秒必争地做完一件又一件事,但是节省出来的时间却并不能有效运用,反而会把它再度分解成无数的碎片,用来兑换更多的即时满足。
比如,一个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外卖小哥,吃完饭之后却并没有要紧事要做,而在躺下来玩手机。可是你要说他在肆意挥霍之前节省的时间也不对,因为他玩手机的时候也在分秒必争。
文章看个标题就关上了,这个群里聊两句又迫不及待地转战下一个群,即使刷剧也要开两倍速的,同时还要不断发弹幕吐个槽……
这种节约时间的观念其实跟传统的节约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害怕把时间用在不能获得即时满足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却失去了一种宝贵的能力——延迟满足的能力。
读一页书给你带来的满足感不能与刷两分钟手机媲美,但是持续的阅读却能够深刻地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现在的情况是,生活处处都是即时满足的诱惑乃至胁迫,那些不能立竿见影的长时段目标所要求的注意力、耐力不断被侵蚀。
3
如果说在日常生活中,个人尚可以依靠自制力、生活习惯抵御算法的侵袭,那么在工作场合,个体的防御技能和防御空间就更有限了。近年的一些新兴职业,顶在了“人机对抗”的最前线。具体来说,就是外卖员、网约车司机等。
与传统企业的科层制相比,平台型经济实现了扁平化管理,但这种扁平不一定意味着人性的解放。比如一个网约车司机不用对任何一个具体的领导负责,不代表他从事的真的就是自由职业,因为看不见的系统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他、牵引着他。系统提供的奖惩机制像牵线木偶的线一样,操控着无数司机的接单选择。
司机们并没有真正的自主选择权,他们只是选择了系统想让他们选择的选项。细思之后不难发现,借助算法实现的控制其实可以比传统的、饱受诟病的人身依附式控制更彻底,更极致,更难以摆脱。当一个网约车司机感到不爽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该向谁抱怨,因为算法说,这就是最优选项了,不爽你可以不干。
普通上班族也难以置身事外。微信、钉钉在出现之初,都是借助“方便快捷”的口号占领市场的,但是员工们却渐渐发现,过于方便未必是好事。比如,上班时间与休息时间混淆了,在工作群,领导们往往默认员工随时都在线。事实上,我们确实也时时刻刻都抱着手机,手机也时时刻刻都连着网。这就让下班、休假的放松感消失了。所有人都进入了“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准备工作”的状态,即便累计的工作时间不算太长,但是处于紧张状态的生命时间大幅增加了。
4
算法不断进击之时,人性在悄然败退。而这一切是在“进步”的名义下进行的。
进入现代社会以后,效率提高便与进步画上了等号。但我觉得这趟进步号列车现在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尽头。不是说列车不能再提速了,而是说对快的一味追求,已经开始使我们付出代价。
如果说技术中立,那么算法不应该只用来满足自上而下的控制欲,以及肉体凡胎对即时满足难以抗拒的追求。
关于即时性的泛滥会对人的心理、个性造成何种影响,项飚说到“反思能力的下降”,也说到“有可能它会把道德变得非常情绪化、极端化”。许知远则说,人可能会重新回到动物性,野蛮化或者本能化。
算法对人性的改造和挑战,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雷蒙德·戴蒙德在新书《剧变》里讲到,“定制信息”的出现加剧了美国社会的政治极化现象。随着有线电视、新闻网站和社交媒体的兴起,还有报纸、周刊等传统媒体的衰落,现在的美国人根据自己先入为主的观点来选择接受信息的来源。简单来说,人们越来越依赖“猜你喜欢”式的按钮来获取信息。这让不同人群之间越来越隔阂,出现冲突时越来越难以妥协。
有时候我会想,对着15秒短视频哈哈大笑的我们,跟巴甫洛夫的狗有什么区别?曾经“网瘾少年”成了诸多家长的烦恼,而如今不断提升的算法能力正在制造9亿“网瘾少年”。
是时候好好想一想人之为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