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巷里林泉》作者:故园风雨前
“瓦煲楼关张了吗?”
“没有。”
“啊还没关张?楼呢?垮了吗?”
“没有。”
“啊还没垮?还有顾客去吃?”
“切,有的是,我上个月还吃了呢,不过我是拿保温桶端回来吃的。”
“你还吃的草鱼?”
“怎么,这趟我也大方一回,点的乌棒。”
“哦!灵吗?”
我爸没回答,并出两根手指头比画了一个筷子搛起鱼片的动作,手故意哆里哆嗦,要我自己领悟鱼片的鲜嫩腴滑。
这是我们隔不多久就会有的一场对话,说的是离我家不远,小关庙口子上的那家小饭馆。因为年久失修,门庭冷落,我觉得不定哪天它就消失了。虽然我刚才的问话都是乌鸦嘴式的,但实在出于深情。离开成都到北京生活后,我跟家里通电话也会专门打听它的近况,总是提心吊胆。
这小饭馆占据了一幢土木小楼的边角,三十多年屹立不倒。因为以“瓦煲”起家,我们一直管它叫“瓦煲楼”。我少年时就知道它,那时小木楼已经感觉摇摇欲坠,没想到三十年就是不坠。工作的缘故,我长年生活在北京,这对一个成都人真是非常挑战。成都人不是不能奋斗,只是不能长久地奋斗,因为始终有一个高老庄式的温柔乡在那里召唤他。好比说我,我描绘的高老庄除了家、亲人等等最亲爱的那一切,背景处必有这座“瓦煲楼”。
其实叫人家“瓦煲楼”是不严谨的,人家本名“瓦煲鱼”,当年就是以招牌菜命名,因为独创,独绝,有这个自信。瓦煲“楼”算什么,一方面把人家说普通了,矮化了,好像就是家做瓦煲系列的小饭馆;再一个文法也不通,“楼”成了食材了。但我们就是喜欢这种矮化和不通,矮化了更亲热,不通则有不通的奇妙:把楼都瓦煲了,听着有气吞山河的胸怀对不对。
小关庙这边呢,从来就不是什么洋盘地方,时髦的人才不来这边耍,只有每年冬至吃羊肉火锅的时候闹热些。大概这边有一点规模,比别处早几年经营,有些门路,羊半扇也是从简阳那边拉过来,所以吃羊锅中年一辈还认“小关庙”正宗。但闹热也仅止于小关庙狮马巷的几家店,附近饭馆顶多能捡到一些来吃羊锅等不到位的散客。
瓦煲楼不屑于捡散客,我观察,因为他们还有固定的食客,另外他们骨头里,被店史在20世纪末的兴隆火热培养起了骄傲,至今还没有代谢掉。
20世纪末成都人开始频繁下馆子,之前没这规模。那会儿的吃喝风是全国性的,饿了上百年,人民得补。馆子一下就多起来了。光是我家附近,在两三个月里就有七八家前后脚地开张,虽然都是小门脸但招牌上口气很大。“××大饭莊”“××第一”“真资格××”。那时我爸出去办公,天天必经,全都一家店一家店细细地瞭望过一番,回来向我们通报。瓦煲楼就是那时说起的。
“瓦煲,光是这名字听起来就很想吃。”我爸神往道。
我们也一起经过过,在楼外街对面,停在那里看。只见他们门口地上排开几个大木盆,水龙头接出很细的管子搭在盆沿,盆里因而始终有一股水流缓缓漫出来淌去地沟。叮咚声像谷涧的涓涓山泉。鱼分出三六九等,一等一个价,那时没有鲈鱼鳜鱼,从低到高依次是“瓦煲花鲢”“瓦煲鲶鱼”“瓦煲草鱼”以及—“瓦煲乌棒”。常常有鱼嫌气闷从盆里蹦出来。“嚯哟—”我喊,是条很肥大的草鱼。在门口拉生意的老板娘听见都笑了,越过小街看向我们,使劲招手:“来嘛妹娃儿!多巴适的!”我爸嫌丢脸直拽我胳膊:“跟你说别看了!”好像非要站这儿看的人是我。我不走。老板娘其实并顾不上我,因为不断有生意。那时下馆子的人以两类为主,公家人和生意人,吃完都要扯发票。我们站在那儿不过一把瓜子的工夫,已经进去了五六伙子人,不是胁下夹着手包,就是肚子顶着腰包。有堵在门口边抽烟边骂脏话边挑鱼的,有叼着牙签醉醺醺唱爱情歌曲的,有疯疯癫癫拳打脚踢抢着算账的。瓦煲楼和楼前女贞树被嬉笑吼叫震得直打战,枝上鸟儿都站不住飞了。我们看不下去,替他们害臊。
“太难看了。”我爸轻蔑道。
“就是,酒囊饭袋。”我下了定义,从电视剧《武松》里学的。
“你妈不让我们吃馆子,她嫌不卫生。”我爸转了话题,这才是我们真正要谈的。
“她最别扭了。”
“就是,再卫生,好吃还是馆子好吃,自己家做不出来的。”
“就是。”
我们边走边抱怨,拐弯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店伙拎着一条脑袋奇大的鱼咚咚咚咚在楼侧露天楼梯上跑,尖声叫道:“三斤七两整红味—红重—”我爸说是拎给顾客相看鱼的死活和斤两,要他们放心。他把这些都了解得很清楚了,却还没有吃成。
我们不敢违抗我妈偷偷出来吃馆子,除了我们没钱,也是因为承认我妈说得对,瓦煲楼不太像一个禁得起卫生检查的样子。还有最重要的,我们那时认为吃馆子就不是一件正义的事,公款吃喝、大吃大喝、吃香喝辣、山珍海味都是些丑恶的社会现象,被方成丁聪他们一再挖苦,《讽刺与幽默》上那些漫画我们看了更是哈哈大笑嗤之以鼻。所以心里再馋痨,我们也认为—不正义。
除非找一个正义的理由。
我爸找着了。
那时他领着一些工人做事,非常辛苦,忙了一个多月快到元旦节才完工。平常天天吃食堂的,这个时候好像总不能不庆祝一下吧。我爸一说,大伙儿轰然叫好,仿佛已等这句话很多年。马上有人怯生生提议:“去不去瓦煲鱼饭庄嘛……多近的。”然后立刻就全票通过。当然不是因为近。不说不晓得,原来都惦记着瓦煲楼。
这是一帮本地小伙子,家都在簇桥附近的农村,非常质朴勤劳。他们对我爸很尊敬,“最老好了”,说他。做业务、学习乃至生活上都肯听他说一两句。其中有个木匠小谭,手艺在他们村里乡上都出名的,但结婚准备打家具时也来我家向我爸请教,让我爸说下看打什么款式时髦一点,因为觉得他毕竟是走上海下来的,什么没见过。我爸很愿意帮忙,翻箱倒柜找了几大本古旧的西洋画册搜寻画上的桌椅板凳,又根据记忆画了十几张老上海家具的图,终于成功打消了人家对时髦的渴望。但小谭木匠并不沮丧,临走感叹:“山外有山的哇—”原来世上竟有他打不出来的家具。谢还是很谢我爸。
唯有一个,他们绝不能赞同他,关于我爸所谓“红烧”。我爸红烧就是苏沪的浓油赤酱,红指的是酱油,也包含乳腐汁等,与之匹配的是糖。而簇桥小伙们认为红烧的红当然是指红油口味,也就是红海椒、郫县豆瓣,相对于不放辣椒的白油而言。也不认为这是流派的分别,他们眼里只有对错,绝不给我爸的红烧以合理性。川人别的不敢说,对川菜的自信相当于思想钢印。他们尤其对我爸红烧放大量白糖觉得荒诞可怖,传为丑闻。
“好,吃瓦煲楼!”我爸宣布。他还表示他个人的口味根本不重要,他应该服从大家。小谭木匠诚恳道:“味道不摆了,杨老师,可以打包票—我听人家说的。”我爸才知道此前他们并没有一个人吃过,敢打包票完全是因为超强的想象力,这帮小伙子每天骑车经过,看见“瓦”“煲”“鱼”,三个大字,好像饱含膏腴,饱含辛芳,个个馋得,灵魂都挥发了。
他们去吃鱼那天我是知道的,元旦节我放假在家。中午我和我妈一人一碗下的葱花挂面,我爸喜气洋洋出了门。
他下午是面红耳赤被人家扶回来的,小谭木匠报告:“杨老师吃了一杯啤酒。”他伸出指头比画出六七公分的高度,脸上是困惑。我妈抱怨说:“小谭你们怎么单劝他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喝酒。”小谭冤枉道:“师母不是的哇,杨老师个人倒的。”我妈问:“你们咋没醉喃?你们喝了好多?”小谭害羞道:“就是嘎我们啥事情都莫得的哇—我们么,都差不多吃的四两半斤的—跟蹬儿酒。”跟蹬儿酒是杂牌子白酒,饭馆都放在陶坛子里用竹筒勺舀起来卖,听说劲大。小谭不敢看我妈,晓得她一定不赞成他们这样放浪形骸,没想到我妈竟欣然点头,“跟蹬儿酒好,杀菌。”她一面布置我爸在沙发上歪着,一面带笑敷衍:“这下吃得安逸不嘛?”小谭正色道:“多安逸的。”
其实我爸并没有神志不清,他只是微醺而已,一半是因为六七公分啤酒,另一半我看出来是因为瓦煲鱼,他沉醉于瓦煲鱼。人家一走就叫我倒杯茶来,喝口茶他好开吹。
“九大九个小伙子,加我一共十个人,要了两条,一条草鱼一条花鲢。草鱼小,烧的免红白油瓦煲鱼。花鲢大,三斤九两!怎么做?你说怎么做?”
“红烧?摆一眼眼酱油摆一眼眼糖摆一眼眼黄酒?”我答,这是他的三板斧,我讲洋泾浜上海话挖苦他。他闭下眼表示没听见。“怎么做啊到底?”我还是沉不住气。只见他伸出一手掌心朝外,把拇指食指圈住。
“三吃!一鱼三吃!—鱼片做了过水鱼,鱼头做的瓦煲,鱼杂烧了豆腐。”说完他又仰倒,仿佛气力用尽。故意留下寂静给我。
我那时才高中,能有什么见识,当时就愣住了。馋是一方面,主要是惊愕,世上还有“三吃”这样的创造力,我不由得严肃起来,油然生敬。
乌棒鱼是瓦煲楼最高档的,他们没有点,吃馆子的理由并没有正义到乌棒的程度。他们还叫了好些别的菜,蒜泥白肉,回锅肉,生爆盐煎,青笋肚条,红油腰片,等等,无非就是把猪翻来覆去做得不重样。又吃了些便宜的跟蹬儿酒。我爸一般是拣不辣的吃,他们专门把白油瓦煲草鱼摆在他面前,叫他可以足不出户。鱼肉肥糯,油盐也入味,几乎是净鱼片,仅仅配了葱姜花椒什么的,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香,他因首次觉得比从小吃惯的红烧糖醋还香,好像对家乡有一点背叛的意味。其实他逐渐也能吃一些辣了,如果非常美味。可大家坚定执行以前的规矩,决不让辣椒进犯杨老师一步,所以把花鲢的三种吃法都搁得远远的。我爸好几次想去搛一筷子鱼头干砂锅,因为油亮亮黏糊糊一看就胶质极充分、滋味极丰富,但终于因为不好意思站起来而放弃,活活看着鱼眼鱼唇鱼颊几筷子就被抢光了。为凑热闹,他喝了啤酒,一杯都没喝完脸就烧得通红。小谭他们本来端起酒想敬他,结结巴巴学着说一些场面上的话,而且专门说的普通话,都站起来了,“杨杨杨杨杨脑丝(老师)—”看见我爸已经晕晕乎乎只好又坐下。
那天一开始我爸还小吃一惊,因为其中有几个小伙子穿了很像样的衣装,头上木屑粉灰都不见了,耳朵夹的铅笔头也取下来,解放鞋换成平平整整的黑布鞋。原来他们很看重这趟庆祝活动,这么一打扮跟城里的小伙子没啥两样。
“都长得清清秀秀,说有一个像刘德华,还有周润发谁的。农村孩子真很苦,家里供不起念书,早早就出来当学徒工—就小谭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他对他们有种特别的情感,虽然是一个临时的集体。这帮小伙子没有项目可跟的话就各自回乡下种田了,城里的活计和钱并不好找,大多数时候肯定是拮据的。有次我爸还在马路上碰见小谭,他正蹬三轮车拉客呢,两条枯柴瘦腿拼命倒腾,一双巧手笨拙地紧握笼头车把。毒太阳下他满头大汗,看见我爸非常羞愧,好像给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爸很心疼,到处托朋友帮他找事,我听见他向人推荐:“……非常好的木匠,什么都会打。”
“我今天看出来了,有几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吃过馆子。”我爸叹道。
“怎么看出来的呢,吃得很疯狂?”
“哦恰好不是,恰好相反,吃得太拘谨了,哎呀很紧张很斯文,小心翼翼,生怕吃得不对,我看了心酸。”
“这又有什么对不对的呢。”
“你哪懂,我告诉你,小熊小郭,还有姜广成弟兄两个,自尊心很强的。小熊一开始筷子都不好意思伸出来。我叫他去拈鱼他光笑不动。”我爸直摇头,觉得小熊他们在起跑线上就吃了亏。
“不讲礼!哦!不讲礼!—人家李伯清都说了嘛!”我爸忽然冒出一句四川话,土得有一股民国味儿。他是非常有语言天分的人,乍一听这话简直是他的母语。我笑得咳嗽,心里佩服,他总有办法叫人笑,叫人不那么害怕。果然他说小熊他们笑完之后渐渐放开,桌子对面的肉也敢去拈了。
可一旦放开又有点问题,酒吃好了要吃米饭的时候菜已经全部干光,大家乖乖地要分盘底的油汤拌米饭,我爸却又叫厨子再炒两个快菜,结果钱花超了。他自己贴进去三十多。
“贴钱我也高兴。不过我的天哪,小伙子确实太能吃了—幸好我生的女孩儿。”他赞许地看看我,“但你吃上并不像女孩儿。”马上又收回赞许。
“哦对了,我们竟然还嘲笑人家—那天是你说的吧,说那些人是酒囊饭袋。”我爸问, “结果我们今天吃饱了饭出来,那样子也很糟糕—肯定很糟糕。”原来他们一群人出来的时候竟然忘了结账,小伙子们搀着我爸大声说笑打算扬长而去,刚走到木盆前老板娘追出来讨账。我爸羞得无地自容,匆忙掏钱时胳膊拐撞了后面的人,害人家差点坐进木盆里,幸亏给及时拉住了。队伍里的小熊还是小郭放松以后一反常态,肯定也因为吃了酒,竟然放声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我爸说很有可能是太害臊,他一瞬间天旋地转,感觉瓦煲楼、大树和地面在颤抖。
“酒囊饭袋。”他痛心微笑道,“但是行吧,吃得也值了。”
“瓦煲楼垮了吗?”
“没有。”
“啊还没垮?店呢?倒了吗?”
“没有—你是盼它倒吗?”
“哦不不,我盼它千年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