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在北京南山滑雪场练习坡面障碍技巧。 受访者供图
1月,江涛在北京南山滑雪场。 受访者供图
2月28日,在进行康复训练的高尚。 受访者供图
北京冬奥会期间,一位骨科医生在微博发文:今天9台手术,7台是滑雪滑的,4个前交叉韧带断裂,1个髌骨脱位,1个踝关节损伤,1个半月板损伤。他感慨道:“雪道尽头是骨科。”这句调侃登上微博热搜。
当人们在社交媒体给雪场的时髦男女点赞时,看着“天然反光板”衬托下鲜艳的雪服、红扑扑的脸,不会想到滑雪是一项危险系数较高的运动。美国国家创伤数据中心的调查数据显示,美国每年滑雪参与人数1700万人次,因滑雪致伤急诊就诊人数高达20万人次,住院人数达7000人次。我国的调查数据也显示滑雪运动的受伤比例为14%。据报道,每1000例滑雪者平均日损伤0.5-3例。从损伤发生率来看,滑雪比游泳和爬山有更大的受伤风险。
每到冬天,国家体育总局运动医学研究所的康复中心总会迎来更多从滑雪场来的患者。曾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康复治疗师齐天一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滑雪的特点是高动能、高势能,容易造成严重损伤。他见到的滑雪导致的伤情,以锁骨骨折、肩袖损伤、手腕骨折、膝关节前交叉韧带断裂为主。单板和双板滑雪者的运动损伤特点不同。单板滑雪者因有更多用手扶地的动作,常出现腕关节损伤,损伤概率高达20.4-37.8%;而双板滑雪者,因膝关节以下有较好的固定,常有膝关节韧带损伤,成年人的膝关节前交叉韧带与内侧副韧带的综合损伤率为33.1%。
前双板自由式滑雪大跳台国家集训队运动员高尚就经历了膝关节前交叉韧带的断裂。当时他只是在做熟悉的热身动作,“落地的一刻耳朵里就听到了‘嘣’的一声。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断开了,它传到我耳朵里,就是这个声音。”剧烈的疼痛袭击了他,几分钟后停止,代之一种麻木的感觉,他以为自己好了,继续滑了一段,但发现不对,“大腿和小腿像是脱开了”。今年,高尚做了前交叉韧带重建手术和半月板缝合,这种手术要从大腿处移植一根韧带到膝盖处。
有研究表明,所有大众滑雪损伤中,膝部约占整体损伤的三分之一。齐天一介绍,这主要存在于双板滑雪项目中。上世纪80年代以前,滑雪装备不够精良,更多伤的是脚部,后来装备包裹性越来越强,伤处位置开始往上走。“膝关节以下更好的包裹性对于膝关节是灾难性的。在运动过程中,更多的力矩会由此传导至膝关节,因此膝关节的损伤率呈上升趋势。”
齐天一曾受聘于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为隋文静、韩聪等运动员做过运动康复治疗。每年入冬前,交班主任总会说,“最近断腿、断手的该多了,咱们该开始忙了”。与冬季运动的急性损伤不同,夏季时他们接到的患者更多是慢性的劳损。给滑雪爱好者做康复时间长了,齐天一自己也“入了坑”。他喜欢上双板自由式滑雪,能在跳台做出简单的180度转体。他成了滑雪发烧友们的“康复师朋友”,有时会在雪场抓到那些还没康复好就又来滑雪的病人。后来,他所在的医院,大部分滑雪受伤的病例都交给他来负责。
让齐天一印象最深刻的患者是一位膝关节前交叉、内侧副韧带、外侧副韧带全部撕裂的滑雪爱好者。那位患者2017年左右受伤,因损伤程度很深,且未及时介入康复治疗,直到现在依旧无法完成全蹲的动作。
运动员高尚有写运动总结的习惯。膝部前交叉韧带重建手术后,这位有7年雪龄的19岁运动员写道:“一开始我很难接受,没想到有时身体会那么‘脆弱’。”脆弱是他所不熟悉的。过去5年里,他觉得自己身体状态一直很好,滑完雪虽然很累,但第二天起来就能恢复。这次受伤让他感觉到“特别无助”。
养伤的时候,他在社交网站上看滑雪视频,最喜欢Henrik harlaut,一位瑞典自由式滑雪运动员。这是他从12岁接触滑雪后从未变过的偶像。他们喜欢一样的音乐,就连穿衣风格也相似——衣袖宽大、嘻哈风。高尚模仿着Henrik harlaut滑雪的风格,觉得他滑得自然、流畅。
今年,他看了北京冬奥会几乎所有雪上项目比赛。“挺感慨”,他曾离他们那么近,如今他们站到了奥运会的赛场。而高尚在2020年7月因右大腿肌肉拉伤而落后于训练,从国家集训队离开,回到省队。
前自由式滑雪坡面障碍技巧及大跳台国家集训队运动员国竞铎和他有相似的经历。去年夏天,在成都旱雪场地训练时,他背部着地,脊椎骨折,一瞬间背部剧痛。队友跑来看他,他疼到无法说话,呼吸困难,同时感觉双腿麻木,不能动弹。手术最终在他背部中央留下一条伤口。医生说这个位置非常危险,差一点就会导致下半身瘫痪。这次受伤直接促使他选择退役。
受伤后半年,国竞铎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正常运动和生活,但是还无法完全回到从前。最要命的是恐惧,“这不是能不能继续比赛的问题,而是差一点就不能过正常人生活了”。北京冬奥会,他成了张家口赛区一名技术官员,每天凌晨5点上山维护雪道。他见证了很多比他更小的运动员拿到奖牌。苏翊鸣夺银时,他就在现场,“很羡慕”。
北京冬奥会期间,齐天一守着屏幕追比赛,他把那些自己朝夕相处的、亲手带过康复的运动员,叫作“亲生运动员”。在运动员康复训练期间,他们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在一起。
他们未曾讲述对伤病的恐惧,但是齐天一能从他们的反应里看出来。比如抗拒训练,不想走出房间。面对痛苦,有人起初是不理解、怀疑,不停地想“为什么会受伤”;然后是悲伤、郁闷;最后,有人开始重塑信心,脚踏实地知道“我现在该干吗”。
在竞技体育赛场外的业余滑雪圈里,也有人一身伤病还在“死磕”。49岁的滑雪发烧友江涛经历过肌肉断裂、臂丛神经损伤、脑震荡、肩关节盂唇撕裂。他始终觉得,百分之八十的伤是可以避免的。“大部分受伤都是因为你去做能力之外的事情,鲁莽,或者纯粹的无知者无畏。”
10年的滑雪生涯之后,江涛越来越了解自己的身体了。他家里常备冰袋,每次去滑完雪,都会对关节进行冰敷。他发现“人对自己身体的感觉是很精细的”。江涛把伤病看作滑雪的一部分。因右侧臂丛神经损伤,至今他右手臂只有左边一半的力气。这还是他经过了小半年康复才实现的,起初他无法拿筷子,无法刷牙,生活不能自理。但他不觉得这些伤让他失去了什么。因为喜欢滑雪,他把这些痛苦和残缺也一并接受了。
他学会了和自己的恐惧相处。每次康复后再次来到雪道,心里总有受伤的阴影。怀着这种恐惧,动作也会做不好。“但是你知道恐惧和焦虑会过去”。他逐渐“接受了它”。等到第二次、第三次重复这个动作,能平稳落地了,他就知道心里的坎儿慢慢过去了。
他琢磨出自己受伤的原因:一旦产生了突破,他会陷入兴奋,“以为自己很厉害了,想要做一个更好的”。这一次往往就会受伤。他观察专业滑雪队的训练,一个动作做出两次后,教练就会让运动员停下,换其他动作练习。他逐渐明白,在运动里,也要克制、清醒,如今滑雪时,他常对同伴说,“你提醒我不要兴奋”。
作为江涛的朋友兼康复治疗师,齐天一看到他越来越会保护自己,很是欣慰。对刚入门的滑雪爱好者来说,齐天一嘱咐要“准备好再上路”。这是著名运动康复师Raymond Li的名言。普通人要滑雪,首先要有充足的体能储备,其次要进行15-20分钟左右的热身。热身之后,装备的选择也非常重要。滑雪时,即使是普通人也很容易达到50公里每小时以上的高速,合适的装备能给人最大限度的保护。例如头盔可以使脑震荡致死率降低60%。
齐天一也看到,即使受伤给人带来极大痛苦,但很多人都把康复看作人生新的转折点。有患者在经历康复治疗后,去美国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攻读了康复治疗的学位;上述那位因严重的损伤导致无法全蹲的患者,没有离开雪场,成了雪具店老板,在推广科学的冬季运动。
49岁的江涛已经对伤病司空见惯了。起初他受了伤不敢回家,要在雪场附近的酒店住一晚。如今家人对他谈不上支持,但能理解。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喜欢滑雪。他想,从很小的时候,人就分成两拨儿,一种人喜欢滑滑梯,一种不喜欢。“你说人为什么要滑滑梯,这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喜欢这个呢?这是人类的天性,没什么好解释的。”
19岁的高尚觉得自己的运动生涯还有很长,他还是把奥运会当作自己的梦想。他知道,有人摔倒可能不会再起来了,但他不这样。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郭玉洁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