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輩子也行 | 朱生堅

做一輩子也行 | 朱生堅

葉辰亮 攝

很久以來,我有一個巨大的遺憾,就是不會任何樂器,事實上,就連簡譜都不識。我在老家上小學和初中時見過的樂器,只有學校裏僅有的那一台腳踏風琴——這麼説也不太準確,因為村裏婚喪嫁娶所用的鑼鼓也是樂器。初二那一年,來了個剛從大學畢業的物理老師,兼任團支書,他準備組織第一次集體活動,竟然問我家裏有沒有鋼琴、能不能搬到學校操場來給他用一下。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反正,這麼説吧,在我眼裏,那些會某種樂器的人,簡直就是有神仙福分的妙人兒。退一步説,能坐在旁邊翻曲譜,也讓我豔羨不已了。

我的這個想法受到了張文江老師的批評。是的,我也知道這是不對的。有人説我矯情,那卻是我不能承認的。但是,就像很多根深蒂固的念頭一樣,認識到它的錯誤是一回事,要把它剔除乾淨,還需要一點特別的體驗才行。

終於,在孫甘露的《時光硬幣的兩面》裏,他在莫斯科普希金紀念館看到了“大廳裏的一架演奏會鋼琴。我無心多看普希金的老師茹科夫斯基家裏的桌椅板凳,兀自放肆起來。管理員,一位老太太,向鋼琴走來,我以為是要驅逐我,但是她慈祥的眼睛裏居然含着淚花”。

做一輩子也行 | 朱生堅

在以每小時306公里的速度插入蘇北平原的高鐵上,我合上書,在遐想中“兀自放肆起來”。還不到一分鐘,我就做出一個無恥的決定,把這段文字,哦不,這段經歷當作我自己的。從此,給我的遺憾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雖然我更喜歡的是大提琴,而不是鋼琴,那又有什麼要緊?

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按照某種理論,一部作品並不是在作者創作出來的時候就算完成了,受眾(讀者、聽眾、觀賞者)的欣賞、理解和闡釋,都是作品的一部分。而作品和受眾之間發生的關係是相互的。孫甘露引用了巴倫博伊姆的話:“當你閲讀歌德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是德國人……正像我指揮貝多芬或布魯克納的作品那樣。”反過來説,讀者把作品裏的,或者説把作者的東西據為己有——當然,不能分版税——也完全天經地義。這是閲讀的權利或福利。

順便説一句,我們有理由認為,相比之下,在各式各樣的受眾裏頭,閲讀者的主動性是最強的,你可以隨便瀏覽,可以縱情想象,甚至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續寫或改寫,不像你看手機視頻的時候,你能做的只是對着它傻笑。最重要的是,一篇文章、一本書,要是不對你的口味,你只要瞥上一眼就知道了,但是對手機視頻之類就不一樣了,你常常不得不浪費存量有限的生命,因為只有看到結尾才會發現這一段脱口秀根本就沒有你所期待的包袱,或者那一段視頻有多麼的低級趣味或無聊乏味,沒讓你噁心反胃就算好的。

寫到這裏的間隙裏,正好在手機上讀到了一位朋友對孫甘露的採訪,她引述了他對於閲讀的強烈願望,“不分晝夜,不論時節”。似乎還可以加上幾句:也不分閲讀對象的種族、膚色,也不論男女老幼,是死是活。就在這本《時光硬幣的兩面》裏,隨處都可以窺探到他的閲讀的體量,還真跟這位炮兵部隊子弟進入任何一個空間都不容忽視的氣場或體格成正比。這是一句實話,沒有毛尖式的誇張和隱喻。然後,你會知道,他寫出那些作品——不只是那些小説,還有收錄在同時出版的另一本書裏的那些詩——一點都不奇怪,而他給上海這座城市營造的讀書活動也全都是順理成章。“從某種含義來看,城市本身就是一座圖書館。街道是它的走廊,建築物是它的書架,每一個窗口都是一部書,而我們同時扮演了讀者和書中人物這兩種宿命的角色。”他在這裏隱去了作者,你可以仔細品品。這篇以“寫作與沉默”為題的文章的主題正是閲讀和寫作之間的關係,他在結尾寫道:“他們的不寫和其餘人的寫恰好構成了今後漫長努力的全部背景。聲音和沉默正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你一定知道,塞繆爾·約翰遜和伍爾夫讚美“普通讀者”,納博科夫反其道而行之,要求做“優秀讀者”,而孫甘露似乎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形成了他那種標誌性的謙遜,他説:“作家也夠多了……讓我們做平庸的讀者吧,做一回不錯,做一輩子也行。”最後一句話泄露了一個年輕人的勃勃的雄心。他實際上想説的完整的意思也許是這樣的: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們沒有能力去做,或者有能力而不能做;而有些事情,我們能做又有能力去做,但是肯定做不了一輩子;閲讀,“這麼好的事”(張新穎語),是很多人都有能力,而且有可能做一輩子的。那麼,何樂而不為呢?這是容易理解的。而讓我們這些平庸讀者難以知曉的是,一個人在閲讀和寫作中的經歷需要達到什麼樣的深度,才會以“如此這般的深情”(羅大佑《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向“隱秘的讀者”致敬:“隱秘的讀者是最好的讀者,他們的存在構成了寫作的背景……他們潛在而有力地支持着世間所有孤獨的寫作。閲讀維繫着他們的信念,他們在暗中聲援着陌生人的寫作,他們的謙遜使他們無處不在而又無處可尋。”現如今,閲讀已然成為一個表演項目,變得有些喧囂,正因為如此,這幾句話是不是值得複印成千上萬條,貼在地鐵、公交、車站、碼頭、酒店、旅舍的各個角落,就像聯絡暗號一樣默默傳遞一份惺惺相惜的安慰?

也許,這個世界上的人最終將會分成兩種,一種是閲讀的人,一種是不閲讀的人。而那些閲讀的人,尤其是那些“隱秘的讀者”,會暗暗嘲笑那些在大庭廣眾之間表演朗誦的人,那些把一本書放在下午茶的杯盤旁邊拍照的人,以及那些玩Cosplay的年輕人:要那麼費事嗎?



  作者:朱生堅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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