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古人的“玩”雪指南

由 雋寶霞 發佈於 經典

春觀夜櫻,夏望繁星,秋賞滿月,冬會初雪,歷來是古人四時賞心樂事所在。無論是對窗觀雪,還是踏雪尋梅,亦或是煮雪烹茶,都給尋常生活平添了無盡風雅趣味。


雪落之時,遠山素白,近水素淨,文人雅士面對此情此景,自然少不了吟詩弄賦。東晉名士羊孚曾作四言詩《雪贊》,“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輝”,大臣桓胤讚不絕口,手書於扇上。重臣謝安曾於“寒雪日內集”,召集家族兒女“講論文藝”。言談之間,“俄而雪驟”,謝安手指漫天飛雪,問道“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子謝朗脱口而出,“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侄女、才女謝道韞則言,“未若柳絮因風起”。

謝道韞後來嫁與王羲之二子王凝之為妻,她小叔即王羲之五子王徽之亦有“雪夜訪戴”之行。王徽之當時居住在山陰(今浙江紹興一帶),“夜大雪”,聽見簌簌雪花飄落聲,夢中甦醒,讓家僕打開屋門,“四望皎然”,見白雪映月,皎潔無邊,遂酌酒一杯,吟起西晉左思《招隱詩》。詩云,“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王徽之沉吟良久,杯酒過半,忽覺此夜此雪此酒此詩,需有人共賞對飲同吟方為暢快,就想起好友戴逵即戴安道。

戴逵居住在剡縣(今浙江紹興嵊州一帶),距離山陰將近200裏。如今開車一小時左右的距離,在古代卻是山高水長,更何況是雪夜趕路。可王徽之不顧道阻且長,當夜便“乘小船就之”。夜航一宿,方到戴逵門前。正欲敲門,王徽之卻“不前而返”,轉頭即歸。有人問其何故如此,王徽之回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後人評價王徽之“任性放達”,是任誕放浪、不拘形跡的魏晉風度代表,“雪夜訪戴”之舉,果不虛此名。

飲 酒 烹 茶

王徽之“雪夜訪戴”期遇而未遇,白居易卻是雪還未落時便呼朋喚友。一日傍晚,天色陰沉,一場暮雪正在醖釀。白居易家裏的綠蟻酒剛剛釀到最佳時,小泥爐的爐火燒得正旺,嫣紅的火苗映照着泡沫浮動的綠酒。白居易寫詩邀好友劉十九前來小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劉十九接詩,想必應會命駕前往,一起圍爐對酒,消度這欲雪的黃昏。

雪夜小酌,定然少不了“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李白曾在秋浦清溪與友人雪夜對酒,“雪花酒上滅,頓覺夜寒無”,一杯下去,暖心暖身。在“昨夜吳中雪”的天氣,李白寫詩給好友王十二,憶及當年雪夜二人對飲,豪言“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同是雪夜,杜牧的飲酒卻多了幾份落寞。貶任地方刺史的他“初冬夜飲”,借酒消愁“偶求歡”,天寒歲暮,秉燭獨飲,只有“客袖侵霜與燭盤”,更覺弔影自傷。酒侵愁腸愁更愁,只得罷酒輟飲,憑欄而立,見“砌下梨花一堆雪”,不禁慨嘆“明年誰此憑欄杆”。流轉無定、故園情思、仕途不遇、壯志難酬,都在這杯雪酒中了。

北宋初年的一場雪夜對飲,揭開重建一統的序幕。當時宋朝初立,太祖趙匡胤與弟趙光義雪夜訪宰相趙普,君臣三人圍爐烤肉飲酒,定下先南後北的統一戰略,最終收拾唐末五代分裂的舊山河。

三五好友對雪小酌,自然少不了清茶一杯。據南宋吳自牧《夢梁錄》,“詩人才子遇此景則以臘雪煎茶,吟詩詠曲,更唱迭和”。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古人喜將枝頭新雪掃下煮沸沏茶。唐朝陸龜蒙有詩云“閒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白居易曾“冷吟霜毛句,閒嘗雪水茶”,司空圖冬日昏昏欲睡時,“中宵茶鼎沸時驚,正是寒窗竹雪明”。

但據清代震均《茶説·擇水》,“雪水味清,然有土氣,以潔甕儲之,經年始可飲”,所以真正風雅之人都是取花瓣上的積雪融化後用罐甕儲存,深埋地下以備來年。《紅樓夢》第四十一回中,妙玉就用五年前採集的梅花上落雪給寶玉烹茶。松上雪花,有清幽木香;梅上落雪,則是別有暗香。明朝高濂《掃雪烹茶玩畫》雲,“茶以雪烹,味更清冽……不受塵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

煮雪烹茶,喝的不僅是雪的風情,還有健康。據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臘雪甘冷無毒,解一切毒,治天行時氣瘟疫”,對疫情療效頗佳。一盞“雪勝玉泉茶勝芝”的雪水茶入肺,“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陸游《雪後煎茶》)。


圍爐對酌品茗多時,身上不免熱氣騰騰。有人便會按捺不住,起身推門,踏雪尋梅,看“梅花破玉、瑞雪飛瑤”。南北朝梁國簡文帝蕭綱有《雪裏覓梅花》,詩云“絕訝梅花晚,爭來雪裏窺”;北宋歐陽修曾見“臘雪初銷梅蕊綻,梅雪相和,喜鵲穿花轉”;南宋張孝祥寫梅雪兩相依,“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絕”“人間奇絕,只有梅花枝上雪”。

倘若梅上無雪,便少了幾分興致,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直言“寄語梅花且寧奈,枝頭無雪不堪看”。劉克莊甚至批評天公不作美,“無梅詩興闌珊了,無雪梅花冷淡休。懊惱天公堪恨處,不教滕六到南州”。只有梅雪相和相依,才能相映成趣,如盧梅坡言,“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春”;清人徐天全亦有詩云,“梅開催雪雪催梅,梅雪催人舉酒杯”。

歐陽修踏雪尋梅,張岱則是雪夜駕舟遊湖。明末崇禎五年(1632)十二月,張岱寓居杭州西湖之畔。恰逢大雪連下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晚上“更定”即八點左右,大雪初歇,雲散月出,掛於中天,張岱性之所至,僱一葉孤舟,着毳衣,擁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舟行湖中,放眼望去,只見“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宛若宣紙一張;而“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彷如墨痕數道。一幅雪夜西湖的山水卷軸在張岱面前徐徐展開。

深夜不眠,駕舟觀雪,已是痴雪之至,卻未想雪中更有痴情者。張岱剛到湖心亭,就見亭中已有兩人鋪好氈席,相對而坐,旁有一小童“燒酒爐正沸”。亭中二人見張岱上來,頓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大喜言道“湖中焉得更有此人”,説罷便拉張岱同飲。三人煮酒觀雪,張岱“強飲三大白”。閒話生平,原來二人是金陵南京人氏,亦是客居於此。酒後別過,張岱乘船而歸,船家喃喃語曰,“莫説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有人大宴賓客,有人負重前行

飛雪之日,文人的陽春白雪固然風雅之至,街巷鄰里的萬家燈火也有頗多情趣。唐人經常以落雪為號,宴請賓客。據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長安“巨豪”王元寶“每至冬月大雪之際,令僕伕自本家坊巷口掃雪為徑路,躬親立於坊巷前,迎揖賓客”,客人到齊後,“就本傢俱酒炙宴樂之,為暖寒之會”。

這一習俗影響至宋代,據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豪貴之家,遇雪即開筵”。據《夢粱錄》,豪貴之家在“天降瑞雪,則開筵飲宴”之外,還要“堆雪獅,裝雪山,以會親朋”,賓客“淺斟低唱,倚玉偎香”。宴罷,“或乘騎出湖邊”,看“畫亦不如”的“湖山雪景,瑤林瓊樹,翠峯似玉”。湖邊畫舫商家瞅準商機,“遇大雪亦有富家玩雪船”。如若雪停,“則邀朋約友,夜遊天街,觀舞隊以預賞元夕”。遊罷天街,自然少不了在夜市上大快朵頤,夜市上有“姜豉、抹髒、紅絲水晶膾、煎肝臟、蛤蜊、螃蟹、胡桃、澤州餳、奇豆、鵝梨、石榴、查子、榅桲、餈糕、糰子、鹽豉湯之類”,足讓人三尺垂涎。

皇家“禁中賞雪”,據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多御明遠樓,後苑進大小雪獅兒,並以金鈴彩縷為飾,且作雪花、雪燈、雪山之類,及滴酥為花及諸事件,並以金盆盛進,以供賞玩”,御膳房還要“造雜煎品味,如春盤餖飣、羊羔兒酒以賜”。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不免有人缺衣少食,皇帝會於“內藏庫支撥官券數百萬,以犒諸軍,及令臨安府分給貧民,或皇后殿別自支犒”。在皇家的帶動示範下,“貴家富室,亦各以錢米犒閭里之貧者”。

大雪紛飛之夜,有人安享歲月靜好,有人在為天下負重前行。大漠“月黑雁飛高”,邊關將士“大雪滿弓刀”追擊夜遁單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將士冒雪出征“鐵騎繞龍城”。

唐朝安史之亂後藩鎮林立,朝廷權威不振。憲宗元和十二年(817)十月風雪之夜,名將李愬率軍冒雪飛度七十里關山險路,“和雪翻營一夜行,神旗凍定馬無聲”,攻下最為跋扈的淮西藩鎮,生擒藩帥吳元濟。大唐由此築底回升,實現“元和中興”,幾乎再現盛唐榮光。劉禹錫有詩云,“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若無沙場風雪紅旗半卷,哪來蒼生賞雪風雅浪漫。

◎本文原載於《中國青年報》(作者吳鵬),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