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年,王維的妻子死了。
他們沒有生兒育女,靈堂前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幫忙的賓客們散場之後,庭院裏霎時變得冷冷清清。
王維盯着白燭發呆,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他沒有給妻子畫過一幅畫,沒有給妻子寫過一首詩。
但是,王維決定當一輩子鰥夫。
一份快樂,通過分享會變成兩份。一份痛苦,通過分享仍然是一份。快樂,因為缺失會變得遺憾。痛苦,因為比較會獲得慰藉。
《維摩詰經》倒背如流,也難掩坐而論道的虛浮。真正圓融通透的背後,是物質和精神的極致平衡。
王維失去滋養內心的小家,幹着無足輕重的工作。精神和物質雙雙下滑,寫詩作畫都彷彿喘不過氣。
母親和大照禪師聊完天,發現兒子的雙眼有些迷離。她沒有拿出佛經開導,而是以平緩地語氣説道。
人生路很長,你才三十歲啊!
734年,王維開始寫自薦信。
他沒找岐王和九公主,沒問堂前推杯換盞的飯友。當年名貫兩京的意氣,好像大夢忽醒般煙消雲散。
他給宰相張九齡寫詩,在於表姿態而不是秀文采。老張那首《望月懷遠》,在唐詩板塊也極負盛名。
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
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
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
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
老張賞識小王的才華,將他安排到右拾遺的崗位。雖然只是個正八品待遇,卻在皇帝眼皮底下活動。
王維看着唐玄宗轉型,從英明神武變得奢靡享樂。圍繞在皇帝身邊的臣工,也逐漸由蜜蜂變成蒼蠅。
李林甫趕走張九齡,正式拉開朝政混亂的序幕。
聽信讒言殺掉仨兒子,又將兒媳楊玉環就地轉正。冰冷皇權屈於愛憎無常,摧毀或是拉起無數權貴。
王維每天按時上下班,卻也沒能躲過大清洗運動。給皇帝拾遺補缺的工作,當然交給自己人才放心。
這一次,王維被貶往涼州作判官。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河西走廊的戈壁黃沙,與京都風土人情截然不同。天地之間的蒼涼遼闊,逐漸激發王維少時的狷傲。
這位36歲的中年書生,成名太早而只能提前壓抑,他幾乎忘了當初寫《少年行》時是何等激昂灑脱。
自從走進長安求功名,詩詞樂曲夾雜着風花雪月。王公貴族們觥籌交錯,甚至可以決定讓他中狀元。
巔峯同樣代表着尖峯,榮耀和貶黜僅僅相隔數月。憑藉自然佛理稍有治癒,又遭遇喪妻無子的打擊。
放低姿態想幹番事業,受到張九齡的賞識和推薦,卻趕上唐王朝巔峯隕落,無故被當權派打壓排擠。
邊塞軍旅的彪悍粗獷,一點一滴復甦內心豪情。王維寫完這首《老將行》,感覺全身毛孔都在顫抖。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鬚兒!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
738年,王維回京擔任監察御史。
他依然保持孤身一人,然而內心不再感到孤獨。世事浮沉參照佛法學識,對生命的認知會更加通透。
外物運行各有其軌道,身從心動自有其因果。物我在無數脈絡之間偶遇,留戀或是掌控必然遭反噬。
我觀如來前際不來,後際不去,今則不住。
王維逐漸觸摸到空性,如同作畫的留白技法。黑與白、虛與實的視角反轉,望見鏡花水月色不異空。
他開始剔除繁冗雜物,尋求極致精簡的狀態。對於物質和精神的平衡點,拿捏水準越來越遊刃有餘。
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牀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
儘管如此,王維覺得還有騰挪空間。
742年,王維購置輞川別業。
巍巍秦嶺矗立億萬年,綿延不絕橫跨近千里。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山谷,彷彿可以容納天地日月風。
房舍改造工程很漫長,功能和美感要糅合圓融。最終的呈現效果越簡潔,中間的過程越龐雜而繁瑣。
堆砌是做加法剝離是做減法豪華可以由物質堆砌深邃只能由精神剝離獨佔一端容易孤曠等式平衡才是智慧。
王維安頓完準備事項,正式開啓半官半隱生活。京城公務和輞川山水,共同交織出亦俗亦僧的樂曲。
他好像遺忘半生記憶,一顆禪心融於天地之間。僧俗兩道的至交好友,談詩論經沒有絲毫猜度算計。
裴迪拿着終身貴賓卡,一住通常是十天半個月。倆人登山泛舟遍遊輞川,每到一處景點還吟詩唱和。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八年時光,南山草木枯榮八次。
春日暖陽驅散寒冬,喚醒天地間蟄伏的生命力。紅花綠草叢中蝶舞蜂飛,輞川再次充滿生機和靈動。
王維沒有詩畫興致,因為母親崔氏不久前病亡。自然山水變得空曠寂寥,世間再無可以牽掛的親緣。
居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喪。
這位五十歲的老人,送走生命中最後一位親屬。他不曾有過一兒半女,只剩工位上的燈和輞川的風。
五藴皆空度一切苦厄,空如白紙無苦亦無樂。精通佛法可以消弭孤獨,卻又會或多或少滋生出孤寂。
人世間的佛或者魔,終究還是難以擺脱人性。
裴迪前來上香祭拜,看着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王維,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寬慰,只好轉移話題聊起工作。
他倆相識於張九齡府,官場沒混好才寄情山水。聽到小裴想託關係轉崗,王維忍不住作詩勸告摯友。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
752年,王維守孝假期結束。
他前往京城打卡報道,被安排到吏部郎中工位。從五品的職稱和待遇,在王維內心沒泛起一點波瀾。
唐王朝已經瀕臨崩盤,唐玄宗哼着小曲泡着澡。楊國忠缺乏李林甫的精幹,拽着裙帶表演又蠢又壞。
朝堂之上的烏煙瘴氣,愈加反襯出山野的清秀。只有每次回到輞川別業,王維才會感覺到身心安寧。
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尤長五言詩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於造化...
字句與山水畫作相映,詞曲和佛理禪意相通。一篇篇自然恬淡的詩文,順着輞川二十盛景流向文壇。
詩佛稱號逆向而動,從文壇倒流回輞川別業。王維很享受這份平淡喜樂,卻再次被老天揪出來毒打。
想成佛?你還沒嘗過屈辱的滋味!
756年,安史叛軍攻破長安。
大唐玄宗倉促出逃,給臣工連聲招呼都沒打。在馬嵬驛逼殺楊玉環之後,李隆基徹底喪失帝王尊嚴。
繁華京都狼煙四起,王維等大批官員被活捉。他們在牢獄裏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才子、狀元、詩佛...,一個個光環變成炙熱的枷鎖。
王維被帶出去審問,不惜嗑藥假裝無法説話,企圖以這種方式矇混過關(維服藥取痢,偽稱喑病)。
叛軍得知這是條大魚,連忙向上級領導請示,對於翻牆逃跑的杜甫都懶得追(見秦嶺一白.杜甫篇)。
安祿山高度重視王維,專門派人將他接到洛陽,關進普施寺裏軟硬兼施,逼他接受官職為叛軍代言。
祿山素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拘於普施寺,迫以偽署。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血脈噴張的錦繡文章,不過是紙上的文字組合。身處其境的現實抉擇,才是檢驗耳鼻舌身意的道場。
王維回想起往日豪情,臉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殺氣騰騰的安史叛軍,刺破涼州和輞川的虛浮詩意。
一步步從牢獄走向工位,唐朝正牌官員變成皇協軍。
裴迪得知王維的消息,不懼危險前來探望好友。亂世重逢難免一番唏噓,何況還有更為震驚的事件。
安祿山在凝碧池設宴,逼迫唐玄宗的樂隊演奏。雷海青將琵琶砸向老安,結果被保安當眾剁成肉泥。
王維半晌説不出話來,只能再次默默地賦詩感懷。
萬户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絃。
李隆基,逃跑到四川避難。顏真卿,抵抗失敗去鳳翔。馬燧,策反失敗去魏郡。李亨,逃跑到靈武登基。杜甫,投奔皇帝去鳳翔。劉晏,進入襄陽避戰亂。元載,躲在江南吃軟飯。李泌,跟着新皇帝出謀劃策。懷恩,跟着新太子出兵平叛。(見秦嶺一白.各人物單篇)
王維沒有他們幸運,跌入叛軍的層層包圍之中。面對人性最深處的考驗,反倒逐漸剝離出生命內核。
個體行為有善惡之分,身從心動強化因果循環。羣體角色有陣營之別,外物運行碰撞實屬多方互動。
拋卻虛名浮利,不為惡的前提下謀生有錯嗎?
757年,唐朝官兵收復長安。
破敗京都狼煙再起,王維等大批偽官被活捉。他們在牢獄裏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
朝廷準備處死他們,比叛軍的政策還要粗暴。雖然投降的傷害性不大,但對大唐榮耀的侮辱性極強。
當然,沒人敢追責皇帝帶頭逃跑的問題。
王維坐在昏暗牢房裏,臉上的神情不悲不喜,反而帶着一絲圓融平緩,彷彿在參悟諸相不為其所染。
這位五十七歲的老者,幾乎嚐遍世間各種滋味。他沒有為自己高聲辯解,靜靜等待着人生最後時刻。
王縉為救大哥的性命,放棄各種平叛所得獎賞。又以寫給裴迪的詩作為證,表明王維一直心繫大唐。
維以《凝碧詩》聞於行在,會縉請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特宥之,責授太子中允。
個體和羣體摩擦,往往有如這般荒唐。
輞川,王維又回來了。
金屑泉水時漲失落,斤竹嶺上枯榮交替,臨湖亭畔北雁南飛...,時光好像在自然山水間輪迴往復。
它們還是原來的模樣,他們卻已經步履蹣跚。想起和裴迪吟唱的詩作,王維將她們整理成《輞川集》。
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從西秦地界逐漸走進輞川別業。
一縷朝陽穿透林間薄霧,在斑駁青苔上肆意流淌。花草叢中的蟲啁鳥鳴聲,喚醒空寂而靈動的幽谷。
王維身着一襲白衣,瘦削挺拔地矗立在亭台前。花白鬚髮間納藏恬淡笑意,有種極為淨潔的舒適感。
當我問起一生得失,王維笑而不語端起蜂蜜水。他的拒絕方式很像王處廉,透露着名門大户的儒雅。
未幾,耳邊傳來悠然的吟誦聲。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761年,王維辭去尚書右丞。
他顫巍巍的回到輞川,再沒力氣走出這片山谷。天地之間的温暖和蕭索,附着於自然山水陪伴詩佛。
老僕屋裏的燈火熄滅,王維悄然開門憑欄遠眺。一輪圓月灑滿輞川別業,勾勒恢弘寂寥的峯巒輪廓。
沒有父母,沒有妻兒,只有孤單而漫長的身影...
王維用盡最後力氣,將輞川盛景納藏進壁畫。一幕幕美好記憶浮現眼前,逐漸露出圓融平緩的笑容。
他在油盡燈枯之際,提起筆給弟弟寫好遺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幅,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
舍筆而絕,終年6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