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陳曉平:武將謝鴻章改名避諱李鴻章

由 睢風娥 發佈於 經典

武將謝鴻章自己要求改名以迴避李鴻章的名諱,他的上司李瀚章則幫他上奏朝廷。這種舉動非常出格,當時並無規定下屬要避上司名諱,更不用説上司兄弟的名諱,屬於極度擴大化。上司樂意接受奉承,下屬也就極力揣摩曲意奉迎,這個案例將“權力的毛細管作用”呈現得淋漓盡致。


李瀚章李鴻章兄弟及家人合影

史諱舉例

避諱在中國由來已久,一般認為始於周朝,而後歷經數千年發展,形成博大精深的“避諱學”。已故歷史學家陳垣曾寫成《史諱舉例》一書,名聞宇內。王建《中國古代避諱史》指出:上古的人們認為,名字具有神秘力量,避諱可以使自己避開死亡的威脅或者災厄。周武王滅商之後,周人把浸透着巫術氣息的避諱納入到政治文化體系當中。到秦始皇登位,忌諱越來越嚴格,秦始皇之父莊襄王名“子楚”,楚國的“楚”被迫用“荊”字代替。楚為戰國時期的大國,這樣避諱,等於是篡改歷史。

避諱最初是“國諱”,主要是避帝王之名,而後發展到“家諱”以及其他類型。秦始皇名“正”(“政”),而“正月”也改成“端月”“徵月”。至今“正月”的“正”還讀陰平聲,或與此有關。李世民即位以後,觀世音菩薩被迫改稱“觀音菩薩”,一直沿用,再也沒有改回去。

陳垣先生在《史諱舉例》中説:“清之避諱,自康熙帝之漢名玄燁始,康熙之前不避也。雍乾之世,避諱至嚴。”“玄妙觀”是歷史悠久的道教宮觀名稱,至遲到了唐代,全國各地都有“玄妙觀”出現,到清代為了避康熙帝諱“玄燁”中的“玄”字,都被迫改名,變成“元妙觀”“圓妙觀”等等。《千字文》是南朝梁武帝時期周興嗣所創編,四字一句,琅琅上口,是許多朝代普遍採用的蒙學課本,然而,《千字文》劈頭第一句“天地玄黃”,到康熙朝被迫改為“天地元黃”,一直沿用到清末。

日就月將,避諱逐漸擴大化,“蜕變為禁錮人的思想、戕害人性乃至人命的堂皇伎倆”。(王建《中國古代避諱史》前言)為了避帝王之諱,著作家們不得不篡改文獻、淆亂古籍;明、清皇帝更是藉口觸諱而大興文字獄,濫殺無辜。

明初杭州府學教授徐一夔給朱元璋上賀表,稱“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都是中規中矩的聖頌文字,朱元璋卻覺得“光”是嘲笑他當過和尚剃過光頭,“作則”讀起來近乎“做賊”,譏諷他當過盜匪,遂把徐教授斬首。山西蒲州學正上賀表,曰“天下有道”“萬壽無疆”,都出自經典,朱元璋卻説“疆者強也,道者盜也”,意思是罵他做過強盜。像這樣任意擴大解釋,隨時可以入人以罪,正常的公文也難以撰寫,更不用説可能含有多層寓意的文學作品。避諱擴大化是禁錮思想、鉗制文化發展的工具。

“家諱”是指規避父母的名字。書法家王羲之祖父名叫“王正”,故而他遇到“正月”時,寫成“初月”或“一月”。在與人交往之中,出於禮貌,人們會盡量避免寫説與對方父母名字相同的字。“國諱”屬於強制性,犯諱者要受到處罰;別人“家諱”雖然不算強制只算失禮,但這種失禮往往也要承受一定後果。

李鴻章長期擔任直隸總督。直隸境內有一個文安州,即今河北省廊坊市文安縣。各省督撫要定期向朝廷遞交例行奏摺,彙報轄境的收成、災荒情況。他最頭痛的是,在奏報當中,經常會出現“文安”這兩字。原來,李鴻章的父親名叫“李文安”,“文安”這個地名直接觸犯了他的“父諱”卻又無可奈何。舊時代文人之間通信,信末常用祝頌語“即請文安”“並頌文安”;李鴻章的朋友、同事為避其父諱,不得已改為“文綏”。清末民初,“文綏”用法曾十分流行,這種用法起源於避李鴻章家諱。


“並請文安”用例

謝鴻章其人

從1872年曾國藩去世到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這20餘年裏李鴻章權傾朝野,除少數“清流”對之偶有譏彈外,權力場中、商界中人都對李鴻章力加奉承,這是權力本身的邏輯使然,不足為奇。奇的是,有個武將謝鴻章,屬兩廣總督李瀚章麾下,覺得與李鴻章同名不妥,先是申請調離廣東,繼而向朝廷上奏申請改名為“謝得龍”。這是避諱史上極為奇特的一例。無論是明文規定還是官場慣例,當時都沒有為上司的兄弟避諱的要求。

謝鴻章(1847-1902),號友鵠,四川省重慶府榮昌縣人,由武童於咸豐十年十一月投入湖南果毅軍營下效力,迭次打仗受傷,因軍功歷保藍翎儘先守備、花翎留川遇缺即補遊擊、副將銜留川補用參將。同治七年七月,因進援貴州,於攻克水源溝榿木圍等處“賊巢”、烏江北岸肅清案內出力,奉旨以副將留川儘先補用並賞給“傑勇巴圖魯”名號。是年八月,因攻克玉華山、尚大坪等處巨巢,生擒教首劉義順,殲滅各股號匪,克復甕安、開州、餘慶等州縣,奉旨“以總兵記名”。八年九月,因克復麻哈、黃平新舊州各城案內,奉旨“遇有提督缺出,請旨簡放”。十二年九月,因力解安順城圍,剿平鎮寧、安南、普安等州縣城池,下游肅清,奉旨“著留黔委用”。光緒元年正月,因全黔肅清,奉旨“著賞給頭品頂戴”。光緒二月二月,借補貴州貴陽城守營遊擊。(《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3冊第613頁)

光緒六年,謝鴻章入京驗放,仍回任貴陽城守營遊擊。謝鴻章頂着“記名提督”(武職從一品)的虛銜,品級是儘先補用副將(從二品),實際擔任的則是遊擊(從三品)職務,也即頭銜與實際任職不符。提督為一省最高武職,內陸省份一般只設一個提督,沿海省份有陸路提督、水師提督兩個職務;總兵為僅次於提督的武職大員,一個省也只有幾個。提督、總兵總稱“提鎮大員”,是掌握實權的高級武官。

鹹同兵事之後,湧現了大批沒有實權的“記名提督”“記名總兵”,屬於“安慰獎”。在鎮壓太平天國、平捻、西北用兵過程中,許多低級軍官久歷戰陣,每場勝利都記功,實際上在戰場發揮的作用並非關鍵,但多年下來,卻又積功累累。軍隊自有編制,高級職位有限,這些人不可能都出任提鎮要職。為加以安撫,免得功臣們心灰意冷,帶兵大員(督撫、欽差大臣)會設法給他們申請一些榮譽性銜頭,例如“某某巴圖魯”勇號,以及“記名總兵”“記名提督”等,理論上與實職總兵、提督平行,但毫無實權。

1885年,謝鴻章看到在貴州沒有太多發展機會,以參加中法戰爭的名義,在當年7月由署貴州巡撫布政使李用清上奏,“稟請開缺前赴粵營效力”。

然而這個時候,中法和約已經簽字生效,清廷也從越南撤兵,中法之間並無戰事。對張之洞來説,這個人是妻兄唐炯老部下,看起來頭腦靈活,上進心強,先接收下來再説。張之洞第二任夫人唐氏是唐炯的妹妹。唐炯(1829-1909),貴州遵義人,署湖北按察使唐樹義之子,1856年調四川任職,1867年奉命率領川軍入貴州協助“剿匪”。1883年,唐炯升任雲南巡撫,次年因在中法戰爭中擅自退兵被革職。


謝鴻章老上司唐炯

謝鴻章到廣東後,於1887年被派到海南。這個時候,海南“客黎之亂”已被馮子材率軍平定,張之洞考慮的是如何安撫黎人,開發海南資源以裕民生,責成雷瓊道朱採統籌負責海南善後事宜,在黎族聚居地成立八所撫黎局,並在撫黎局之內同時設立招商局。

當時官制,官員實行“避籍”制度,本省人不得在本省任職,而派往海南的外省官員很多都水土不服,這裏面也包括胡適的父親胡傳(胡鐵花),因感染“瘴氣”而病倒、死亡者不計其數,能夠適應海南氣候環境的得力官員甚少。謝鴻章雖是武職,不得已讓他負責招商局,招徠商人在黎境伐木、開墾、開礦。客觀來説,謝鴻章從事招商工作還是盡心盡職的。為了招徠更多商人入山伐木,他提議給予減税優惠,並提議張之洞向瓊海關進行疏通,提高通關效率,情形一如過去幾十年的“招商引資”。

張之洞對謝鴻章的工作比較滿意。這一年8月,張之洞上奏朝廷,力保謝鴻章:“該員志遠氣鋭,曉暢戎機,前在黔軍立功,已經借補貴陽營右營遊擊,海防緊急時自請開缺來粵效力,貴州撫臣奏明奉旨允准,現委辦瓊州撫黎開山事宜,條理精明,實為武職中不可多得之員。”(趙德馨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559頁)

不改名絕不罷休

1889年8月,因籌議建設幹線鐵路,張之洞調補湖廣總督。謝鴻章希望到湖北繼續追隨鞍前馬後。11月26日,張之洞交卸職務後還在黃埔行館等候輪船,謝鴻章從海南發來電報,“擬乞憲恩赴鄂”以便“追侍憲轅”,請求張之洞批准。(《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輯第65冊第611-616頁)

筆者沒有看到張之洞的回電,而謝本人在海南辦理移交也並未完成。10天后,謝鴻章從榆林追加一電:過幾天即回到海口,“交代清楚即赴鄂”。這時張之洞已抵達上海,正與盛宣懷商討蘆漢鐵路(蘆台到武漢,即後來的京漢鐵路)規劃。

謝鴻章來電,引動了張之洞培養李德裕後裔的雅興。原來,張之洞聽聞唐朝宰相李德裕在海南崖州留下後裔,但已變黎俗,也即被黎族同化。張之洞一直想從其後裔中挑選一兩個聰穎子弟加以培養,藉此成就一段佳話,海南地方官辦了兩年都沒有辦成。他身在上海,卻又勾起興致,讓謝鴻章跟進此事。次年2月,謝鴻章從崖州多港黎峝把李德裕後裔兩個少年帶到海口,多方説服,都不見效,兩個少年堅決表示“不願遠出”。儘管未能完成使命,謝鴻章依然表示要赴鄂追隨張之洞。

轉眼到了4月份,謝鴻章向張之洞再次申請調到湖北工作,理由是與李鴻章同名。張之洞收到這樣的電報,無疑會覺得有點好笑。按制度與慣例,即使與新上司李瀚章同名也不必改動,何況是上司的弟弟?用這樣的理由向朝廷申請調動,十分牽強,必遭批駁。不過他還是把謝鴻章的理由和要求轉發給李瀚章:“前署崖州協副將謝提督因與傅相同名,懇調來鄂差委。此中情節礙難措詞入告,祈飭其仍在粵勤慎當差,不必來鄂為感。”(《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輯第41冊第67頁)“此中情節礙難措詞入告”,是説他很難用與李鴻章同名為由奏請調動,但也不覺得此種想法欠妥。張之洞對謝鴻章這種乖巧的下屬,內心恐怕還是十分欣賞。

發出電報不久,謝鴻章在海南感染瘴氣病倒,期間張之洞還請雷瓊道朱採加以關心照顧。正常人到了這個地步可能就算了,謝鴻章偏不。他覺得病況在海南難以好轉,遂申請回籍養病。按他提交給朝廷的履歷,籍貫本是四川,但這次回籍,卻是回到祖籍地湖南,並做了一個“騷操作”。

9月6日,兩廣總督李瀚章應謝鴻章要求,向朝廷上奏:

茲據總辦瓊州招商開墾局記名提督謝鴻章呈稱,隸籍四川重慶府榮昌縣,咸豐年間投效果毅軍營,歷保頭品頂戴、花翎、記名提督、“傑勇巴圖魯”勇號,並借補貴州貴陽城守營遊擊,光緒十一年因法人內犯,軍務吃緊,呈蒙貴州撫臣奏準,開缺赴粵效力,是年七月請諮起程,於十二年正月到省,奉前督臣張之洞飭歸兩廣督標聽候差委,並將抵省到標日期諮報部科註冊在案。今於瓊州差次,接到原籍湖南寶慶府邵陽縣户族函知,現修族譜,始悉鴻章原名誤同族內祖諱,理合呈請具奏,准將鴻章本名改為“得龍”等情,出具甘結並取具同鄉官印結呈繳錢來。臣查該員謝鴻章既與該族祖名諱相同,呈請更名“得龍”,查無別項情弊,自應準其奏明更改,以篤宗親而符名義。(《光緒朝硃批奏摺》第41輯第580頁)


兩廣總督李瀚章

奏摺説,謝鴻章回到祖籍湖南邵陽,正值重修族譜,發現“謝鴻章”這個名字與某族祖同名,不得不申請改名“謝得龍”。從此,副將“謝鴻章”名字消失了,世間只剩下副將“謝得龍”。謝得龍“發現”與族祖同名,並不是按他所説接到族人來信才發現,而是他為了達到改名的目的,特地回到祖籍去尋找與族祖同名的證據。這種證據很容易找,實在找不到也很容易偽造。普通宗族對避家諱的講究,只是避免與三四代直系祖先同名,再往上的世系以及旁系,根本不講究,同名的情況經常發生,可以説只要想找就能找到。

值得注意的是謝鴻章所採用的策略,是抬出尊祖敬宗的儒家倫理,算定朝廷一定會批准。在帝制時代,朝廷利用儒家意識形態來加強對地方的統治,士紳也利用儒家意識形態的語言來謀取自身利益。謝鴻章以與族祖同名為理由申請改名,屬於無比正當,連皇帝都不能批駁,批示“該部知道”,實質上表示同意而讓兵部備案。

儘管已經改名謝得龍,讓兩廣總督李瀚章覺得“孺子可教”,他還是在1891年調動到湖北,重歸張之洞麾下。謝得龍在湖北並沒有撈到什麼好處,雖曾短期代理過宜昌鎮總兵,不久還是回到副將行列。1902年冬,謝得龍以襄河水師中營管帶職務去世,享年55歲。儘管費盡心機,這個乖巧的軍官始終在湖北未能再升一級,他也早被世人遺忘。

筆者把謝鴻章重新帶入世人視野,是覺得改名一事所體現的“權力的毛細管作用”,在崇拜權力的社會都普遍存在,只是具體表現方式會有所不同。

“禮”在帝制中國有着特殊重要的地位,筆者能理解當時避“國諱”“家諱”的正式做法,但認為應有明確邊界,應該只限於極個別的字詞,不得隨意擴大,否則將對整個社會造成很大危害。

謝鴻章主動將避諱擴大化,其後果十分嚴重。第一,消解了避諱的嚴肅性。臣民避皇帝聖諱、子女避父親名諱,雖屬遠古迷信,尚有禮儀上的意義。避上司名諱本無必要,只是高官擅作威福或下屬曲意逢迎。至於規避到上司兄弟的名諱,則純屬笑柄。人們會拿這些例子進行調侃,編出更多隻可意會的政治笑話,消解統治的正當性。第二,造成溝通障礙,給社會生活造成極大不便。避諱一旦超出明文規定的明確範圍,會滾雪球式的擴大。正如魯迅所説,阿Q只因頭皮上有一塊癩瘡疤,就“光”也諱,“亮”也諱,“燈”“燭”也諱。這些常用字詞若都不能用,人們被迫用其他字詞、拼音縮寫等等替代,將人為製造混亂與不便,極大降低了溝通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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