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偉梔
1952年4月28日晚10點,《舊金山對日和平條約》正式生效,日本重新恢復主權。
對於曾經在侵略戰爭中高呼着“翼天壤無窮之皇運”、在戰敗前夕依舊叫囂着“一億人總玉碎”的日本民眾來説,這本應是舉國歡慶的時刻。然而,在那個夜晚,東京的大街小巷都非常安靜,沒有什麼慶祝,僅僅有二十多人跑到皇宮前歡呼萬歲。銀座的一家百貨商店,僅僅售出了大約100面太陽旗。距離戰敗才過去六年,大多數日本民眾的行為便從昔日愛國的狂熱淡化成了對國家狀況的漠然。
日本首相吉田茂作為代表在《舊金山和約》上簽字
《舊金山和約》締結當晚日本民眾的淡然表現並非偶然,而是戰後日本社會迅速進入民族主義退潮期的表現。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戰敗,近代以來日本國內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受到重大挫折,類似“日本已成為‘四等小國家’” 的言論甚囂塵上,日本由此進入了一段民族主義的退潮期。
那麼,這場民族主義退潮的真實原因究竟是什麼?日本民眾又為何能在短短的幾年之內完成“愛國者”到“路人”的轉變呢?
一、天皇的“人格化”
明治維新後,為儘快建成“舉國一致”的民族國家,日本以天皇為中心,建立起“天皇制民族主義”。而為了鞏固“天皇制民族主義”,在統合王權、國權與民權之外,統治者將神權也加入到了“天皇制民族主義”的構建之中 。於是,天皇便以“現人神”的形象,成為了近代日本“天皇制民族主義”的核心。
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頒佈的《大日本帝國憲法》規定了天皇統治日本的“國體”
作為“現人神”的天皇不僅是一個單純的國家元首,更是戰敗前日本民眾堅定信奉的“真神”。在日本即將戰敗的1945年中旬,日本的大多數國民依然相信,在最後的一瞬間,天皇會招來‘神風’保護日本”, 就像在鎌倉時代抗擊蒙元一樣。
然而,1945年9月27日,一張麥克阿瑟與裕仁天皇的合照在日本報紙上發表,引起巨大轟動。照片中,麥克阿瑟不僅高出天皇兩個頭,而且站姿隨意,敞着領口,而裕仁天皇卻顯得僵硬和木訥。戰敗前,裕仁天皇的“御真影”曾被妥善存放在全國各地,這些“御真影”中的天皇氣勢雄渾而威嚴。
像麥克阿瑟這般隨意地同天皇合照,而天皇的形象又顯得如此糟糕的照片,一經發表自然引起了全日本的震動。
內務省的省查官試圖召回刊載這張照片的報紙,一些日本國民也因這張照片而產生了巨大的視覺衝擊。年長的人憤慨於麥克阿瑟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姿態,而更多人卻是感到天皇竟顯得如此懦弱,民族主義情緒在那一刻受到了情感與精神上的雙重打擊。
1945年9月27日,裕仁天皇在東京GHQ與麥克阿瑟合影
更令日本民眾感到震驚的事情發生在1946年元旦。那天,裕仁天皇發表了題為《關於新日本建設之詔書》的講話,宣稱:“朕和諸等國民之間的紐帶,是依靠互相信賴、互相敬愛所形成,並非是單靠神話傳説而生出,而説朕是神,日本民族有比其他民族更優越的素質,擁有能擴張統治世界的命運,這種架空事實的觀念,也是無根據的。”
裕仁天皇通過這一講話,親自否決了天皇的“神格”,並將天皇“人格化”,這一講話後來被稱為“人間宣言”。天皇“神格的否定”,被看作是他對構成戰前天皇崇拜和極端民族主義核心的神的血統的虛妄性的真誠否定。
合照的公佈和天皇“人間宣言”的發表,標誌着以天皇為中心的“天皇制民族主義”的終結。合照公佈後,日本許多報紙都認為日本已經成為受人宰割的“四等小國”,在戰後食不果腹的年月,這種內心中的屈辱感不可謂不深刻。
在“人間宣言”發表後不久,民眾中甚至開始流傳起頗多關於天皇的笑話,一則有關天皇的淫穢笑話曾流傳甚廣:為什麼麥克阿瑟是日本的肚臍眼呢?因為他就在“朕”之上嘛。而在日本的俚語中,“朕”與“陰莖”(チン)同音。戰前至高無上的天皇,在戰敗後竟成了“笑料”。這直觀反映了天皇形象的徹底崩塌,更展現出“天皇制民族主義”瓦解與民眾展現出的種種“大逆不道”的行為之間的必然關係。
無論是麥克阿瑟與裕仁天皇的合影,還是裕仁天皇親自發布的“人間宣言”,都對近代以來日本“天皇制民族主義”的瓦解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而作為近代高漲的民族主義的核心的“天皇制民族主義”的瓦解,造成了戰後初期整個日本民族對天皇認同的淡化,進而形成日本已經是“四等小國”的悲觀情緒,日本民族主義情緒開始迅速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