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絕句褒貶不一
對於杜甫的絕句,後世學者褒貶不一,認為寫得不怎麼好的學者,大有人在。有着明朝第一才子之稱的楊慎説,杜甫“諸體皆有絕妙者”,而絕句水準卻很一般。
《詩藪》的作者、明中期著名的批評家、詩論家胡應麟也認為,杜甫的絕句比較一般,沒有什麼可以學習的地方。像比較推崇杜甫的黃生,同樣認為杜甫的絕句不怎麼樣,不過他認為這並不是杜甫寫不好,而是不屑於在絕句中發正聲。
我認為,後世之所以有這種評價,是因為杜甫的絕句相當於盛唐時期王昌齡、李白這樣的絕句大家,有一定的創新和轉變。盛唐時期絕句都講究深婉含蓄,餘韻綿長,讀來言盡而意不絕。
杜甫絕句則形式多樣、風格多樣、內容多樣,像他的《戲為六絕句》以絕句論詩是為首創,這種風格,相比李白那種“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含蓄的風格,多了幾分議論,少了幾分美感,所以許多學者不適應,認為杜甫絕句不好。
《江南逢李龜年》為何是杜甫的壓卷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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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知道,杜甫並非是不能寫含蓄藴藉的,就如他的《江南逢李龜年》,被後世稱為是杜甫絕句中最富有情韻的一首,短短二十八字,有美好的回憶、有時代的氣息、有無奈的感慨、有環境變遷的滄桑。
李龜年,是盛唐時期,著名的歌唱家,王維和他關係非常好,那首“此物最相思”,就是送給李龜年的,並非後世説的什麼愛情詩。
當時唐朝的達官貴胄,都是非常喜好音樂舞蹈的,李龜年作為盛唐最有名氣的歌唱家,自然而然成了他們的座上賓。岐王李範,和秘書監崔滌也經常請李龜年到家中表演。
杜甫年輕的時候,在長安呆過很久,因為才名在外,並且他本身也出自於官宦世家,所以長安城王公貴族搞聚會,杜甫也經常參加。在此期間,杜甫經常看見李龜年。
這首詩表面的意思看起來很簡單,就是杜甫感慨:曾經在岐王家裏經常看見李龜年演出,在崔滌家中也聽過幾次李龜年的歌聲。沒想到在風景秀麗的江南,這落花時節又遇到先生您。
但這首詩被稱為杜甫的壓卷七絕,定然不止與李龜年客套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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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龜年的出現和李白是一樣的,只有良好的藝術氛圍和環境,才能誕生超一流的藝術家。而精神文化的鼎盛,來源於時代的繁榮,正因為開元盛世,才誕生出了一個李龜年年這樣的音樂家。
李龜年,是代表着長安的歌舞昇平,唐朝的繁榮昌盛,所以杜甫看到他,就想到了開元盛世,彼時國泰民安,大家有閒情和條件去追求藝術、欣賞藝術。每次李龜年表演,都是萬人空巷,盡顯開元風采。
那是杜甫所懷念的全盛之時。幾十年後,杜甫在此見到了李龜年,聽到了他的歌聲,再見之日,一切都變了。青年初見,一個是意氣風發的才子,一個是萬人推崇的音樂家。
此時相逢,杜甫顛沛流離、飽經風霜,已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這一年,是杜甫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他吃不飽、穿不暖,以舟為家,可想當時其淒涼境地。
李龜年,曾經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不是王公貴胄根本請不到他,他曾經在東都洛陽建的房子,規模超過了公侯的府邸。可如今稍微有權有錢的,就能請他去唱幾首歌。
經歷了安史之亂以後,唐朝早已千瘡百孔,朝堂滿是勾心鬥角的小人,各地方是佔地為王的節度使,百姓飽經戰亂,連生存都很艱難,又有誰有那個閒情雅緻,去聽歌唱曲。
李龜年的落魄,是藝術土壤的衰敗,也是時代的沒落。從開元一路走過來的李龜年,見此情形,如何不同心,所以他在江南唱的曲子,哀切悽婉,聽者無不落淚。一般人尚且如此,我們可以想象,杜甫回想起在長安聽到這個歌聲的情景時,定然是掩面而泣。
那“岐王宅裏”、“崔九堂前”,彷彿是杜甫隨口地敍舊,但誰不知道,那是杜甫無數次午夜夢迴的盛唐啊。現如今,只有無限的眷戀與無盡的感嘆,回憶終歸是回憶,夢也只能是夢。
03
眼前,是人人嚮往風景秀麗的江南,在這個美麗的地方,相逢故人,本應該是,一些欣喜的事情,可為何眼中卻含着淚呢?漫天的落花,令人憂愁啊,落花飄零,恍如盛世不再的唐朝,恍如杜甫李龜年一去不回的青春時光。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沒想到在這個時候相逢故人,“又逢君”三字的背後,藴含着四十多年的滄桑鉅變,兩個老人四目相對,淚水橫流,彷彿是在戰火中離亂,劫後餘生的老友,在多年後重逢。眼淚中應該有一絲欣喜,杜甫欣喜的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能再次見到那象徵着開元盛世的李龜年。
同時,又悲痛那些曾經存在過,經歷過,想挽留過的所有美好,都煙消雲散。逢君之後,杜甫與李龜年做了什麼呢?是一起説着曾經在長安城那些回憶,還是互訴這數十年來他們各自的漂泊之苦,又或是感嘆唐王朝今後的命運?
杜甫沒有説,直到逢君便戛然而止,但在言語的盡頭,我們可想而知,有着無限的情韻。雖然杜甫沒有寫李龜年的落魄,沒有傾訴自己的漂泊,但通過往昔和眼前的對比,讀者便能感受到一股盛衰今昔之思。
《唐宋詩醇》説,這一首二十八字,可抵數百字的《琵琶行》,餘陛雲也説,此時不輸王之渙“黃河遠上”、劉禹錫“潮打空城”。杜甫的這首《江南李龜年》,可謂是最淒涼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