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是一種力量
■解放軍報記者 張 琳
懷着期待,踏上邊防線,撲面而來的寂寞和寒冷打在20歲的稚嫩臉龐上。
劉鄭伊,新疆軍區某邊防團女排長。三代從軍的光環,彷彿白熾燈一樣打在她的身上,讓她一下子成了整個邊防團的焦點。
“這裏沒有長河落日圓,只有漫天黃沙飛。”下連第一天,連長就給她潑了一盆冷水。
議論、懷疑甚至是輕視,讓劉鄭伊揹負着巨大的壓力。
是選擇漸漸疏離孤芳自賞,還是選擇勇敢面對獲取信任和認可?
劉鄭伊選擇了後者。
邊防是艱苦的代名詞,對於女軍人來説更為不易。為了儘快適應邊防環境,劉鄭伊主動請纓參加巡邏;為了提高軍事素質,她一步一動地在泥水中練投彈、練據槍……
在第一次巡邏途中,劉鄭伊為界碑描紅。圖片由作者提供
劉鄭伊用兩年的不懈努力,換來了戰友認可的笑容。她的成長軌跡是一名女排長的青春印記,更是一名戍邊“新生代”的心靈寫照。
如今,又到了新排長下連、新兵入營的時節,更多的“新人”走進基層來到邊防。他們必然有着這樣那樣的素質短板,也必將面對各種各樣的挫折磨礪,甚至也可能同樣會遭受質疑、經歷心酸、感到委屈。
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的成長。劉鄭伊的故事告訴我們,破繭的痛苦是成長的代價,更是成長的催化劑。
懷揣夢想,便是播下種子;揮灑汗水,更在孕育彩虹。在萬千匯入軍隊的新鮮血液中,劉鄭伊的經歷不算厚重,亦算不上豐富。但她的故事動人之處在於,處處散發着堅持的力量。
這是初心的力量,也是夢想的力量。
成長,我想這樣對你説……
——一名邊防女排長的自述
■劉鄭伊
劉鄭伊在營戰術對抗考核中。
這張答卷,每個人都是獨一份
2018年從軍校畢業,我踏上了去往邊防的路。
到邊防連一下車,我就感受到了這裏天氣的威力——冷。實在太冷了,市裏還穿着短袖,而我穿着春秋常服凍得直打顫。酷暑時節,我在迷彩服裏塞進了棉衣。
那時,我是邊防團唯一一名女排長。午夜夢迴,我時常驚醒,輾轉反側拷問內心——“一個女排長,能在這裏做些什麼?該做些什麼?”
這個邊防,似乎和兒時記憶中不太一樣了。邊防的寒苦肆無忌憚地向我露出獠牙,訓練時寒風吹得眼淚直流,漫天的黃沙研磨着我的迷彩服,也不斷衝擊着我的夢想。
我從小在邊防上長大,現在卻變成了邊防上的一名“新人”,軍營成了我這個軍娃“最熟悉的陌生地方”。值班、組訓、巡邏、執勤……這陌生的一切讓我感覺彷彿第一次踏入軍營。
我感到孤獨又無助,在電話裏問父親:“現在,我該怎麼做?”
父親只是回答:“你多穿點,別凍感冒。”
作為邊防連排長,騎馬是必備技能。我兒時騎過很多次馬,但都是在父親的懷裏。現在,我要自己手握繮繩,在熟悉又陌生的邊防線上巡邏。
我害怕了,又給父親打電話:“現在,我該怎麼做?”
父親回答:“拽緊繮繩,小心別傷着。”
我覺得父親冷漠,只能硬着頭皮拽緊繮繩,顫顫巍巍地踏上去往小海子的巡邏路。
在遼闊的蒼茫天地之中,在凜冽的風沙擊打中,恍惚間我又彷彿回到了幼時的記憶——
“這就是我當兵時走過的小海子。”爺爺的講述彷彿猶在耳畔,“那個時候,連人帶馬掉進了沼澤,差點就回不來哩。”
小海子是波馬邊防連的一個重要巡邏點位,那裏山高路遠,是最難到達的一個險地。
在去小海子路上,冬天的第一場大雪飄了下來,我沒能到達小海子。
回連隊的路,也異常兇險。暴雪覆蓋了路面,白茫茫一片,馬蹄踩進了雪面下的旱獺洞,馬跪在了地上,我也被甩了出去。在暴雪中,我帶着一身淤青鎩羽而歸。
邊防初體驗,竟是這樣丟人!
我想到父親,那穿了30年的軍裝背後,是些怎樣的經歷?
有一天,參觀團史館,我意外看到了父親在小海子的照片——他站在冰湖邊的石頭上,牽着馬笑得絢爛。
原來,父親也曾到達過小海子,但我從未聽他講過這些經歷。
我打電話問父親,他説馬是他最親的兄弟——
那年臘月,在前往小海子的路上,險情突發。
白茫茫雪地上,七八匹灰白色的狼緩緩向巡邏隊伍貼近。當父親的視線和領頭狼的視線對上那一刻,那匹狼向巡邏隊伍發起衝鋒。狼衝過來的時候,父親調轉馬頭,馬一個後踢腿就將那頭狼踢飛出七八米遠,其他的狼都飛速逃散……
那匹馬跟隨父親走遍了邊防,也走過了四季。
我再次向父親尋求真經:“我該怎麼做?”
父親回答:“我沒有什麼能給你的建議,時代在變化,部隊也在變化,你自己走着看吧。”
這時,我才明白以往遇到逆境向父親求救時,父親為何總是含糊其辭——我無法要求老兵用一個明白扼要的字眼在我的軍旅問卷上做填充題。
父親的回答,連着他一生的故事。我無法站在他的角度體會那30年來朝朝暮暮的豪爽與酸楚,他也無法站在我的角度幫我做答卷。
前往小海子的路,只能我自己走。未來的路,也只能我自己走。
和其他剛畢業的新排長一樣,我對未來感到困惑。這張答卷,每個人都是獨一份。我只能磕磕絆絆,探索前行。
劉鄭伊在新兵團實彈射擊中打出50環的成績,戴上大紅花。
邊防團裏,兩個“第一”相遇了
邊防團首批女兵到來了。我這個邊防團第一個女排長,自然要引領女兵走好她們的軍旅路。但更多時候,這羣女兵才是我的指路人。
看着花名冊上的女兵信息:班長張靜,比我大3歲;新兵田亞麗,比我大1歲……原來,自己並不是什麼“長”,我和她們的年齡一樣,經驗也很新。
集合時,看着班長,我心裏有些發怵——聽説老班長一般都看不上剛下來的新排長。
我一直很尊敬班長。前輩們都説,班長是最懂戰士的人,我要依靠班長,慢慢融入這羣女兵。
體能訓練時,班長問我:“排長,你來組織嗎?”
雖然在軍校時擔任過體育委員,但看到那一隊陌生的女兵時,我很沒出息地慫了,“還是你來組織吧,我看看。”
班長熟練地帶着女兵做力量訓練,然後開展趣味體能小遊戲。訓練場上洋溢着青春和歡笑,我瞪大眼睛看着這歡樂的一幕,在心裏暗暗對比和懷疑自己——“如果是我,能像班長組織得這麼好嗎?”
後來我才知道,得知邊防團要來第一批女兵時,班長張靜主動申請從分區通信站來到邊防團帶新兵。她是邊防團的第一個女班長,雖説是邊防團的“新人”,卻要比我這個在邊防上長大的軍娃“吃得開”。
的確,對於基層而言,班長是老人,我是新人。
來到邊防團,對於班長來説是換一個工作環境,但對我來説,帶兵是一項新挑戰。
訓練結束後,我硬着頭皮找到班長:“班長,你帶着女兵做的那些練習都好有意思,大家練着也開心,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些是我在網上搜集的,然後記到小本上。”
我感覺方方面面的壓力像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地湧來。我別無選擇,只能努力把壓力頂起來,成長出堅強的肌肉。
轉眼間,到了女兵下連後的第一次強化訓練,也是我的第一次強化訓練。
前一天晚上,班長囑咐女兵們:“多帶水,早晚很涼,在體能服外面套一個絨衣預防感冒,不要穿秋衣秋褲,不方便穿脱……”
我在旁邊默默聽着、記着,暗自僥倖有個老班長能傳授經驗,讓我這個帶兵“小白”有了依靠。
走到中午,豔陽高照,大家的步伐慢慢變得沉重,太陽曬得皮膚髮燙,迷彩服也被汗水浸透。
突然,女兵景媛摔倒了。班長衝上前想要把她背起來,腿卻一軟和景媛一起摔在了地上。
我把班長扶起來,然後把景媛背在身上。
班長喘着粗氣:“排長,我之前不是這樣的,今天腿都軟了。”
“這是正常的,這邊海拔比你之前的單位高了兩千米,含氧量要低一些。”
班長扶着我背上的女兵,跟在我身邊慢慢走着。我開始慶幸自己是個在邊防線上長大的軍娃,習慣了山上的海拔,讓我能夠從容應對這樣的情況。
返回途中,我給女兵們傳授跑步技巧:“這裏含氧量低,冷空氣刺激鼻黏膜,跑步時不能光用鼻子呼吸,嘴輔助呼吸時要用舌頭抵住上顎……”
拉練回到宿舍,已繁星滿天。我走進水房,泡麪的香味撲鼻而來。班長把剛泡好的面舉到我面前:“劉排長,吃一口吧?”
深夜,我和班長蹲在水房,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一碗泡麪。
班長和我説,她和我相處之前,覺得這個女排長不好處。
我和班長説,我和你相處之前,覺得這個班長不好管。
“那現在呢?”“現在發現當然是不一樣啦。”我們相視一笑。
“班長,能把你的訓練小本本給我看看嗎?我想學習一下。”
後來,我依舊尊敬班長,班長也總是把泡麪的第一口給我吃。班長的那個小本本上,也有了關於我的筆記。
劉鄭伊帶領女兵進行障礙訓練。
陪伴成長的過程,也是自己成長的過程
被通知要去帶新兵時,我心裏特別慌。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還欠缺很多,而新訓骨幹培訓的一個月並不能將這些都彌補。
“課目:衞生與救護,時間……”包庫成了我夜晚時的工作室。每天熄燈後我便蹲在包庫,打開手電,一遍遍地揹着教案。邊疆的夜晚氣温急轉直下,我將自己縮在大衣裏,像是冬季的困獸,在包庫這個“山洞”裏與自己搏鬥。
“我能將她們培養成合格的軍人嗎?”隨着新兵入營時間臨近,我每天晚上輾轉反側,既期待又恐慌。
像是有強迫症一般,我反反覆覆地看着新兵的入營時間表——13號要來5個河北女兵,18號要來廣西女兵,還有上海女兵……“南方的女兵來新疆能習慣嗎?她們平常是吃麪還是吃米?吃不吃辣?”新兵還未入營,我已經焦躁不安了。
讓我更不安的是結業測試——不合格。後來,機關參謀找到我:“再給你一個補考機會,不要給自己丟人。”
為了不丟人,也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我拼盡了全力。努力有了回報,我以良好的成績通過了考核。
時間過得很快,新兵陸續來了。站在她們面前,看着她們眼中對未來的期待,我感覺自己腳下有點發虛。
命運是神奇的,不敢面對的終究要面對。我這個“菜鳥”排長不得不和新兵們一同迎接新訓挑戰。
在軍校,我摸槍的機會少之又少。新訓骨幹實彈射擊時,我的成績只是勉強及格,我該怎麼教別人?
營長並沒有給我留面子,把我留下來,重複打第二輪、第三輪……我在靶場上跑來跑去,每次百米衝刺去看靶紙時,不僅是身體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看着靶紙一點點在眼前放大,親眼面對自己慘不忍睹的成績讓我逐漸崩潰:“一個九環,兩個八環,一個七環,還有一個去哪裏了?”我摸着靶紙,尋找那個消失的彈孔。不出意外,營長又對我喊:“這次打了多少?”
“還是沒打好。”我一邊擦着汗,一邊狼狽地跑向考後區,似乎跑快點就能逃避這樣糟糕的成績。
轉眼間,就到了射擊課目。看着班長一遍遍地給新兵們示範,動作標準流暢。
我注意到班長手上拿了一個勺子大小的工具,塑料柄前有一個小圓盤,中間有個小洞。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四點瞄準器,可以訓練瞄準點集中。”
班長把一個小凳上貼上白紙,然後立在地上,在白紙對面架好槍,然後趴在地上調整槍的位置。
我在一旁躍躍欲試,“讓我試試。”
新兵休息時,我就趴在那裏練瞄準。慢慢地,我的瞄準點達到了集中,甚至重合。
我的射擊成績在逐漸提高,逐漸可以打出“46、47、48”環的優秀成績了。每週一次的實彈射擊,我也不再那麼害怕。
又是一次實彈射擊。坐在射擊等待區時,曾和我一起在不達標組的文書姚俊傑拍了拍我的肩膀:“排長,賭不賭,看我們誰打的環數多。”
“一箱旺仔牛奶。”
“一言為定!”
我趴在地上,仔細調整沙袋位置,看着瞄準鏡中的白點,深吸一口氣,預壓扳機,“砰!砰!砰!砰!砰!”
對講機中傳來聲音,“8號5發50環。”我坐在考後區聽着遠處記錄員手中的對講機,感到不可思議,自己居然能打50環。
這次實彈射擊,女兵陳玲也打了50環,我給陳玲戴上大紅花和綬帶。我看着女兵們歡呼雀躍,陽光照在她們黝黑的臉上,反射出青春的光芒。
“此時,我的臉上應該也是這樣的光芒吧。”我看着成績表開心地笑着。也許自己這個50環,就是這羣可愛的女兵帶給我的力量。
戰士對你的期待有多高,你對自己的要求就得有多高
體能訓練集合前,我對班長説:“很多新兵都説腳疼,要不今天我們訓練量稍微減少一點,讓她們緩一緩?”
班長説:“這是典型的‘新兵腳’,都要經歷這一階段,該練還得練,不能降低標準。”
我點點頭。其實,我的膝蓋也疼,是在上軍校時跑越野留下的毛病,跑多了膝蓋就會腫痛。練體能前,我仔細綁上了護膝。
練體能時,看着大家萎靡不振的樣子,我背上了野戰音箱,放着歡快的音樂,跑在隊伍最前面。
晚上,我打來一盆熱水,用熱毛巾敷着膝蓋,拿出日記本寫下:
“2019年10月12日,天氣,晴。今天訓練了衞生與救護,女兵們很聰明,學得很快。估計很快要手榴彈投擲了,營長説到時要我上去做示範,我很擔心自己不能做好……”
我以前沒有記日記的習慣。新兵來了之後,要求她們記新兵日記,我也開始記日記,也算是給自己第一次帶新兵留個紀念。合上日記本,我去庫房拿麻袋把模擬手榴彈裝上,扛着去了訓練場。
邊疆的夜晚很冷,但我熱得滿頭大汗,一個個手榴彈劃過夜空落在地上,又彈了幾下,越過了合格線。我喘着氣,看着那看着很近卻又遙不可及的20米線,感到無力。
雖然無力,還是得練。我把手榴彈撿起來抱在懷裏,又開始了一輪投擲。冷月高懸,手榴彈落在地上發出聲響,這是新兵的期待砸在我心頭髮出的聲響——你是排長,你是新兵們的榜樣!
在無數個夜晚,千百次投擲中,我終於練合格了,也琢磨出了一種適合女兵投擲手榴彈的技巧。到了結業測試時,全體女兵手榴彈達標。
帶兵人都希望自己能帶出最優秀的隊伍,我也不例外。我對新兵要求很高,這也意味着,我對自己的要求就得更高。
新兵團的訓練場見證了我和新兵們一同灑下的每一滴汗水。
今年1月10日,中午提前起牀看第二屆陸軍“四有”新時代革命軍人標兵頒獎儀式。會後,一個女兵説:“排長,我剛才在大屏上看見馬和帕麗時想到了你。”
我很疑惑,問道:“咋就想到了我?”
“因為你這麼優秀,我覺得你以後也能站上那個舞台。”女兵拽着我的袖子,眼睛閃閃發光地説。
我不敢看那個女兵的眼睛,第一次發現自己説話結巴,努力擠出笑容:“嗯……我會努力的。”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失眠了,想着女兵對我説的話。我想成為一名優秀的軍人,但是站上那樣的領獎台,我能做到嗎?
這個問題想得人頭疼。我想要給這個疑問畫上句號,但那個女兵閃閃發亮的眼睛卻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我該怎麼辦?雖然困惑,但我知道該做什麼——當一名好排長。
看看時間,已經凌晨3點。我悄悄爬起身,披上大衣開始查鋪,“晚上這麼冷,這丫頭怎麼老踢被子?”我想把被子給女兵蓋好,發現被壓在了身下。於是,我脱下大衣,蓋在了她身上。
8月的戈壁灘驕陽似火,營對抗考核將要展開。到達指定地域,下車卸物資,搭設帳篷。搭設完帳篷後,女兵們累得渾身濕透,坐在一旁喘氣。藏族女兵王有專吉沒有停下,又拿起鐵鍬開始挖排水溝,她挖得格外賣力。因為,這也許是她軍旅生涯最後一次野營了。
王有專吉是一個優秀的女兵。很多人都勸她留隊,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我想像排長一樣優秀,我要回去完成學業。”晚上,我和王有專吉並排枕着胳膊躺着,她扭頭看了看我,然後眼睛直直地看着帳篷頂,彷彿穿過帳篷和烏雲看到了廣闊星空。
聽了她的話,我一陣臉紅。帳篷外的雨聲漸漸小了,女兵們的聲音也漸漸沒了。
我毫無睡意,坐起身看着大家的睡顏,想多看一會兒。這是我帶的第一批兵,也是將要送走的第一批兵,這樣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凌晨4點,我和女兵們鑽出帳篷。我看到天空中的黑雲已經消散,留下的是滿天星星……
本文刊於12月22日解放軍報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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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