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探春與趙姨娘:從冷漠生疏到護母心切,一對愛恨交織的母女

探春是賈府庶出的三姑娘,諢名就叫“玫瑰花”。她的判詞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這充分説明,探春也算是個有命無運的女孩。

她有才華,有志向,但偏偏生於末世,沒有好運,只能被迫遠嫁。在古代,車馬不便,遠嫁基本意味着這輩子再難見到孃家人了。黛玉之母賈敏即是最好的例子。

賈府在家的三個女孩中,要數探春最為突出了。連小廝興兒都説,探春這朵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有刺戳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

興兒的可惜,是指探春的庶出身份。若單單只是庶出,也就罷了。像迎春的生母,在世的時候口碑尚且不差。另一位不曾生養的周姨娘,也不見有人找她的麻煩。寧府裏賈珍的侍妾佩鳳等人,尚且活得瀟灑自在,偶爾還能到大觀園蕩蕩鞦韆。唯獨趙姨娘,似乎不時跳騰得老高,卻又重慘慘地被狠狠摔下。

令探春難堪的是,她的生母,偏偏是賈政的“愚妾”。賈府裏許多不好的事情都與她有關,除了賈政和周姨娘,大約沒人願意和她來往。

探春時常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歷來就有不少《紅樓夢》的讀者都對探春喜歡不起來。原因就在於探春對待生母趙姨娘的態度以及她和趙姨娘的關係。按當時的社會制度和家庭倫理而言,探春的生母雖然是趙姨娘,但王夫人才是她明面上的母親。

古代的妾室,其實有點像代孕媽媽,只能替主人生孩子,生下孩子後,孩子是主子,一般歸老爺和太太管教,妾室仍舊是奴才,沒有管教孩子的權利。這正是鳳姐對趙姨娘説的“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説這些淡話作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一番話的意思。

在鳳姐的觀念裏,賈環有什麼不好的,趙姨娘只教導就是,沒有説風涼話的權利。如果賈環錯得多了,還有老爺太太管教,趙姨娘沒資格教導她,這些事也不與她相干。

按理説,鳳姐這番話道理不錯。

但到了探春這裏,讀者們就看到了太多不對勁。很多《紅樓夢》的讀者,覺得探春過分親近王夫人,無視親生母親趙姨娘。下面以幾個具體事件為例一一分析。

賈探春與趙姨娘:從冷漠生疏到護母心切,一對愛恨交織的母女

一、做鞋和攢錢之事,一個昏聵糊塗,一個冷漠薄情

芒種節那天,探春和寶玉説悄悄話,從探春攢錢讓寶玉幫她買輕巧玩意兒,到説起探春給寶玉做鞋的事,就提起趙姨娘的抱怨。

從原文第二十七回,我們得知,探春攢錢讓寶玉幫她買東西,作為酬勞,她許諾做一雙鞋給寶玉穿。寶玉一聽見三妹妹説做鞋,就想起一個故事:他穿着三妹妹做的鞋,偏偏叫老爺看到了。老爺一看到這樣的鞋,就問是誰做的。很顯然,探春的女工不入賈政的眼。寶玉見父親問,只好撒謊説是舅母給的,好免去賈政對探春的責問。賈政聽説是王子騰夫人給的,不好多説什麼。只説“虛耗人力,作踐綾羅”。

這事,寶玉後來又告訴了襲人,襲人説趙姨娘氣得“抱怨的了不得”,説探春不顧賈環鞋搭拉襪搭拉的,反而給寶玉做鞋。

後來,趙姨娘又趁沒人,去探春那裏告訴她沒錢使,日子過得艱難,又説到探春攢了錢不給賈環,反而給寶玉的事。

很多讀者介意的是,探春講的這番話:

“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閒着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瞎氣……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説沒錢使,怎麼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説我攢了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

對於此事,其實探春和趙姨娘二人都有責任。

趙姨娘的抱怨確實是無稽之談。探春到底是小姐,不是專門做鞋的丫頭。所以她才會説“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這意思是,我做鞋只是憑自己的興趣和心意,我沒有替哪個兄弟做鞋的義務。且趙姨娘根本不問清事情緣由,就自行想象探春是給寶玉錢。試想,寶玉至於沒錢到需要妹妹資助的地步嗎?探春又何以至於到需要給寶玉錢來拉攏他的地步呢?

趙姨娘有這些“陰微鄙賤”的見識在先,探春太過冷情在後。她得知趙姨娘的抱怨,也不肯給她解釋,而是“登時沉下臉”、“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種種表現,都能看出,這個庶出女兒連對生母給出解釋或澄清的意願都沒有了。這是探春薄情的表現。也正因探春不顧那些“偏的庶的”,所以許多人才覺得這個女兒忘本。

賈探春與趙姨娘:從冷漠生疏到護母心切,一對愛恨交織的母女

二、辱親女愚妾爭閒氣:趙姨娘假公濟私,不分是非

鳳姐小產後,王夫人託李紈、探春、寶釵三人主事。不巧趙姨娘的兄弟沒了,底下僕婦吳新登家的來領喪葬銀子,這吳家的一方面是要給李紈、探春一個下馬威試試,一方面也有意生事,看看探春會和趙姨娘鬧到什麼田地,好在一邊看熱鬧説嘴去。

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一邊理清了舊例,沒給吳家的可乘之機,另一邊卻又得罪了這個親孃。

趙姨娘一進來,就説:“這屋裏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説,一面便一把鼻涕眼淚地哭將起來。

想來探春一見這情勢,必然心裏“咯噔”一下緊張起來。

趙姨娘為的無非是銀子給少了,她的理由和依據是襲人的例,襲人的媽死了,太太給的是四十兩,而她兄弟沒了,缺紙拿了二十兩,她養了探春和賈環,卻連襲人都不如了,弄的自己沒臉,親生女兒也沒臉。

趙姨娘的邏輯是爭大爭小、有臉沒臉,卻罔顧賈府在處理此事時,一律是按祖宗手裏的舊規矩來辦,祖宗手裏的規矩,這類事情是按照家生奴才和家外奴才的區別來辦,和姨娘身份、丫頭身份等級沒有關聯。

也許是經過歷練,也許是年齡長了幾歲,也許是此時當着眾人的面,這次探春對趙姨娘相當耐心,又是翻賬本念賬本給趙姨娘聽,又是以賈環為例講解給她聽,還對趙姨娘勸慰一番,最後吐露心聲,忍不住落淚。

事態一度發展到不可收拾,趙姨娘才説出“你舅舅”幾個字,探春沒等聽完,就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噎噎邊哭邊問:

“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裏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子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

言外之意:我要和你以及你們劃清界限。太太才是我母親,我舅舅是那九省檢點王子騰,哪裏又跑出這門子舅舅來?

探春內心最大的傷痛,此刻撕裂了她的心:姨娘這是做什麼啊?誰還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嗎?總要隔兩三個月就找個由頭把此事翻騰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故意讓眾人明白我就是你肚子裏出來的?

庶出身份,是探春此生最不願觸碰的傷痛。

偏偏生母最喜歡拿這個當筏子,動不動就翻出此事來。

趙姨娘越是這樣,探春就越是決絕地要和她劃清界限,尤其是在公眾場合。此事是趙姨娘不明事理,而探春雖然冷漠,其實並無不妥。

賈探春與趙姨娘:從冷漠生疏到護母心切,一對愛恨交織的母女

三、茉莉粉薔薇硝事件:探春自身強大,方能維護親孃

趙姨娘因芳官將茉莉粉代替薔薇硝一事發怒,又有夏婆子挑唆,更是火上澆油般直走進怡紅院,對臉就和芳官罵起來。芳官被打,一起學戲的四個女孩們聽説後都跑過來,要護着芳官:

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跤。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説:“你們要死!有委屈只好説,這沒理的事如何使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後頭頂住;四人只説:“你只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

襲人勸不住,晴雯讓春燕去回了探春,尤氏、李紈、探春帶了平兒等媳婦走來,將四個學戲的女孩子喝止住,就問緣故,趙姨娘氣得“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説個不清”。

細想,探春心裏是氣是愧還是羞?

不得不説,從某種程度而言,探春的出色和鋒芒,間接地保護了趙姨娘。

有了妥善處理趙國基喪葬銀子事件後,底下的辦事媳婦不再敢輕視探春。探春素日的威風,讓王熙鳳也讓她三分。探春適時親近王夫人,孝敬賈母,讓賈母王夫人也肯重視她。現在,尤氏、李紈、平兒等媳婦在場,但“尤李兩個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焉知不是看在探春面子上,不肯為難趙姨娘,將事情交由探春全權處理?如若探春像迎春那般軟弱無主見,此時主事的恐怕是尤氏李紈並平兒了。

探春處理此事的方式,其實極為妥當,也許她真是長大了成熟了。她先是勸解趙姨娘不要和那些丫頭一般計較,接着,又告訴她處理矛盾和紛爭的方法——可恕就恕,不可恕就叫管家媳婦去責罰她們。又間接告訴她,不要聽了混賬人的挑唆,給人當槍使了,等於給趙姨娘説明了事情的本質。最後寬慰她,先忍耐幾天,等太太回來了自然會料理的。

但探春還是氣的,“越想越氣”。氣的是親孃的糊塗,氣的是底下奴才的挑唆,氣的是親孃被人欺負,氣的是娘倆的臉面都沒了,氣的是一時查不到挑唆的人,氣的是自己庶出孤苦無依的身世……

這一刻,怎能説這朵有刺戳手的玫瑰沒有護母心?

賈探春與趙姨娘:從冷漠生疏到護母心切,一對愛恨交織的母女

當我們覺得探春無情時,是沒有理解當時的社會制度和家庭倫理,也無法設身處地站在探春的角度着想。探春與趙姨娘的關係的確緊張,賈府裏大家都知道,趙姨娘時常來她那裏聒噪。但血濃於水,也是事實。這對母女之間,有愛也有恨,不能怪探春親近王夫人,也不能太苛求趙姨娘,最多,只能説,當時的妻妾制度,太不近人情。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3820 字。

轉載請註明: 賈探春與趙姨娘:從冷漠生疏到護母心切,一對愛恨交織的母女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