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線到樂視,張昭終帶着職業生涯中的“魔咒”離去
立春之夜,張昭猝然而逝。
相交過的人對他的去世大多感到震驚。一是毫無預兆,張昭的微信朋友圈還在如常更新,2020年12月他還接受了媒體採訪,為自己新創辦的橘品影業描繪藍圖。
曾經的下屬聽到消息“哭了一夜”——據傳張昭罹患癌症,病情發展十分迅速。家人向媒體轉述,上午他還在談工作,下午便突然離世。
人們唏噓更多的,是張昭身上造化弄人的矛盾悲情。作為90年代第一批走出國門、開眼看世界的電影人,張昭的野望不止於製作電影,而是做產業的“總設計師”。
多年來,張昭不斷表達着想在中國修起“電影產業之路”的構想,想讓好萊塢式的資本、發行、監製、運營經驗在上面飛馳,將中國電影品牌化,帶動起全行業的繁榮。為此他不斷尋找着思想和資本的盟軍,共建基石。
創辦光線影業一度是張昭的“高光時刻”,在張昭式的高速路上第一個被移植過來的“發行”模式迅速大放異彩。“地網發行”創造了業內矚目的“光線速度”,也加速了中國電影類型片的商業化道路。但在與資本的角力中,張昭被洗牌出局,帶着光線影業無法獨立上市的遺憾離場。
此後,追求獨立上市便成了張昭身上的一個“魔咒”。2011年,他結識了與自己有相似“宏大敍事”習慣的賈躍亭。賈躍亭用更加高維的“生態化反”、“互聯網改造電影”的思想流量將張昭沖刷,也最終將樂視影業捲入更深的漩渦。
在樂視迷局佔據媒體頭條的年代裏,作者曾經兩次見到張昭,兩次採訪都約在了半夜12點——這時他的工作才能徹底結束,有時間與作者暢談。聊天中,張昭煙不離手,只吸半根便掐滅。一輪對話後,煙灰缸裏便堆起了十幾個煙蒂。
那時,債主整日堵在樂視大廈樓下,樂視七大生態主要負責人除了法人賈躍亭,亦都風流雲散。只有樂視影業像“輸血車”一樣勉力支撐,張昭也因此被安上了“救主”、“樂視守夜人”的名號。雖然張昭從來在採訪中不露愁容,但也表示自己並不認可這個定義,他只是別無選擇。
張昭曾希望將“電影之子”幾個字刻在墓碑上。他是圈內著名的“工作狂”,除了電影,許多人都説他幾乎沒有什麼個人樂趣。
2020年11月,離開創辦僅一年的復星影業,張昭曾經去了趟雲南,登上了褚時健種植“褚橙”的哀牢山。彼時,他被褚時健的執著精神打動,認為“老爺子75歲還能再創業,我才58歲當然沒問題”。
美國時間2月3日清晨,曾於危難時刻接受了樂視影業17億元現金注入的賈躍亭在微博上發表了對張昭的紀念文字,並出現在了他的治喪委員會名單中。
賈躍亭也在微博上發佈了紀念張昭的文字
電影之子:從導演到產業人
創業十幾年來,張昭反覆談到了兩個理念:電影品牌化、分眾邏輯,這主要來自於他從美國好萊塢學習到的電影生產經驗。90年代初,從中國突然進入世界電影工廠的張昭曾被美國龐大的電影產業深深震撼,湧起“歷史責任感”。
在電影圈內,張昭以“閲片量”驚人著稱。年少時期,張昭就表現出了對文藝的熱愛和嚮往。他出身於高知家庭,父親是中國第一代核潛艇研究專家。高考時,張昭曾經不顧父母反對,報考了軍藝導演系。被父親發現後,硬生生要求他回到復旦大學,改讀計算機。讀書期間,張昭兼修了哲學碩士學位。
家庭變故在80年代末發生,父母突然雙雙因病去世,本來可能成為“碼農”的張昭隨即決定赴美求學。
接受媒體採訪時,張昭曾談到:因父母去世,出國時他頗有去國離家之感。臨行前,同學們送給他四隻大號旅行箱,他把家裏幾乎所有的物件塞進了箱子。香港轉機時,皮箱的扣子鬆動,裏面的七零八碎掉了一地。張昭逐一撿起,心裏湧出一股悲涼:那是一場沒有歸途的離開。
悲痛之餘,張昭將更多精力投入學習。1994年,他拍攝了一部短片《木與詞》,獲得奧斯卡學生單元獎,順利拿到了美國綠卡,並得到上影集團的邀請回國拍戲。
1998年到2000年,正是中國電影慘淡的時期。在上影集團工作到2003年,張昭決定放棄導演夢轉型為產業人,他與復旦的師弟王長田相遇並一拍即合,隨後加入了光線傳媒任職藝術總監。
在張昭看來,做導演以及製作電影不能從根本上提升中國電影的國際地位。
因為電影不只是單個的文化產品。“我們是造車的,學了一身本領,但是根本沒有路,你造車幹什麼?渠道不通暢的話,再好的產品都形成不了產業。好萊塢最核心的就是發行,中國電影怎麼能好起來?就先從發行做起。”他在2012 年對《中國企業家》回憶説。
張昭對於光線影業的定位是:不做大片,不建院線,靠發行和營銷制勝。他在2012年那次採訪中曾談到:“民營公司去做終端,資本實力是不夠的。你要建很多終端,回收期很慢,跟銀行貸款也很難。美國整個電影產業裏,投資發行公司才是主流,不是影院。影院公司到一定時候就變成一個不動產,電影的流通渠道、推廣發行才是重點。”
兩三年時間裏,光線傳媒在幾十個重點票房城市招募發行人員,進行地面推廣宣傳,與地方廣告結合。光線影業隨之迅速崛起,連續四年保持了100%的增長速度,被業界稱之為“光線速度”。
但在光線影業崛起的背後,張昭的資本兑現之路一直很不順遂。2011年,在光線傳媒即將上市之際,張昭遭遇了第一次創業重挫。在證監會的要求下,光線影業必須併入光線傳媒共同上市。
“當初我説得很清楚,這是一家獨立的公司,你並進去的話,我就沒有辦法按照產業發展來進行佈局了。”不久,張昭離開了一手創辦的光線影業,另尋他路。
樂視夢碎:與賈躍亭相知相離的8年
2011年,在北京崑崙飯店,張昭第一次與賈躍亭相見。兩人聊了幾個小時,即互相表示出了激賞之情。彼時,賈躍亭的生態想法已經具備雛形,需要內容的加持。張昭則希望藉助互聯網的力量,打造“中國的迪士尼”。
在賈張二人的蜜月期裏,賈躍亭給予了張昭充分的信任和自由,並應許了最重要的承諾——樂視影業未來將獨立上市。
或許囿於這份知遇,在樂視大廈最終崩塌、曲終人散之時,張昭亦未對賈躍亭公開出口過惡言。“生態的夢想是沒錯的,但難度極高,處理好了也是九死一生。”
不過3年後,張昭獨立上市之路實際上已經夢碎。2014年12月,賈躍亭滯留海外,樂視網第一次陷入危局,長期停牌。樂視影業被動宣佈:將與樂視網合併重組,未來一年內啓動注入樂視網的工作。消息公佈的第二天,樂視網股價即漲停。
2015年,樂視網一路風生水起,樂視影業也順水揚帆,被推着加速前進。不過,這筆交易直到2016年5月才傳出進一步兑現計劃:擬向樂視影業股東以41.37元/股發行1.65億股,並支付現金29.79億元,合計作價98億元,收購樂視影業100%股權。
為了給股民增加信心,樂視影業揹負了三年業績對賭,承諾於2016年、2017年、2018年歸屬於母公司股東的扣除非經常性損益後的淨利潤分別不低於5.2億元、7.3億元、10.4億元。而樂視影業2015年的扣非淨利潤僅為1.36億元。
不過,樂視最大的風險來自於賈躍亭本人。2016年11月,他自作主張,發佈了題為《樂視的海水與火焰:是被巨浪吞沒還是把海洋煮沸?》的公開信,承認樂視資金鍊斷裂,從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2017年1月,被稱為“白衣騎士”的孫宏斌宣佈向樂視注資168億,收購樂視網、樂視影業、樂視致新等優質資產。雖然彼時人們對這筆交易疑竇重重,但表面上看,樂視似乎得到了再次續命的機會。
短短3個月後,孫宏斌即表示低估了樂視的財務風險問題。據媒體報道,賈躍亭要求張昭對樂視給予3億元的火線馳援,以繼續做股權抵押放貸。孫宏斌則不斷給張昭發消息,試圖阻止他的借款行為。
2017 年4月一天的凌晨3點,在抽了60幾枝煙後,張昭最終做出選擇,將3億元借與賈躍亭。
不過,這一次的股權質押並未得到如約放貸,樂視的危機進一步發酵。到2017年11月,樂視網從樂視影業中已累積抽血17億元。樂視影業估值被迫從98億降為30億,公司名稱改為“新樂視文娛”。2018年3月,又再次更名為“樂創文娛”,並獲得了融創中國及其他股東10億增資。
然而此時,公司的主導權早已不掌握在張昭手中。隨着經營理念與融創中國的日趨背離,2019年,張昭正式離開了他經營多年的樂視影業。
最後的組局:做行業的策劃
在樂視影業深陷漩渦的2016年,同時面對電影產業資本冷卻的大環境,樂視影業發行的11部影片票房均全部過億。根據貓眼電影的統計,樂視影業彼時已位列五大民營影視公司的第二名。
“片片過億”的秘訣,是張昭多年來掛在嘴邊的產品分眾定位和場景化。張昭曾要求團隊把可觸達的三千多家影院一一做出“畫像”。“哪家電影院旁邊有幼兒園、辦公樓、還是大學,我們都很清楚。能做出影院的畫像,也有影院可觸及的分眾畫像,再宣發電影時,你的體系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2017年,張昭對作者描述自己的行業秘訣。
從光線影業到樂視影業,張昭一直能保持穩健的經營和成規模的投資回報,這也讓他在圈內贏得了穩定的口碑。即便曾在樂視影業的泥潭中深陷,張昭一直不缺少工作邀約。從樂視影業離職後,張昭迅即加入了復星影業。
不過這份工作似乎與張昭的所想相距甚遠,他在事後也再不願多談。2020年11月,張昭決心徹底擺脱職業經理人的身份,從零開始,做一個“組局者”,自己創立公司,實踐用資本和平台推動產業化和品牌化的邏輯。
“今天中國電影最缺的是兩個崗位,一個是策劃一個是監製。電影中間缺一個設計,缺從作品到用户產品的轉化 。策劃的作用是在作品當中藴含產品的邏輯。”在最新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他談到。
這次,張昭的構想似乎更加“脱實向虛”了。“我們的方式是從紅海走向藍海。這邊做產品,去呼應年輕觀眾的社交需求和中國故事的需求、身份認同的需求。對原來內容進行改造。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是希望能對資本負責,能夠培養人,把體系搭建起來。”
不過,張昭行業名片的號召力依然驚人。橘品影業不費力就完成了A輪融資,公司股東名單裏,淺石創投、華錄百納和力辰光位列其中。“這些合作方都是資金健康有實力的優秀公司,而且對我沒有業績和變現的壓力。”張昭介紹。
據説,橘品影業的大部分員工多來自過去的樂視影業。多年來,張昭的團隊一直相對穩固,許多員工一路跟隨張昭從樂視影業、復星影業再到橘品影業。到2020年年底,橘品影業已經儲備了10個IP,並開始組建年輕創作團隊。
“這個行業需要策劃。也就是針對用户的產品設計,只不過如果不是用户為中心的生態,是圍繞着創作資源做策劃。”
不過,人們沒有機會理解張昭這一次要如何建設自己的“電影產業之路”,他是否還有機會圓夢IPO了,他心中飛馳的電影快車停駛於2021年2月3日。
張昭朋友圈更新到去年12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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