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永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大觀園成立了海棠詩社,要求詩社裏面的人都要取個雅號。賈寶玉的寡嫂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麼。
李紈道:“我是封她‘倚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
薛寶釵在賈府的住所叫做“蘅蕪苑”,所以李紈就叫她蘅蕪君。“蘅蕪”就是香草的意思,“君”就是君子的意思。第十七回,大觀園建成之後,賈政帶領賈寶玉等一行人去遊覽。
到了蘅蕪苑,但見滿苑的奇花異草,賈寶玉便為院子匾額題名“蘅芷清芬”四字,並撰寫對聯“吟成豆蔻才猶豔,睡足荼糜夢也香”。後來,元妃回家省親,滿心歡喜,就用了賈寶玉“蘅芷清芬”的原意,給這個地方賜名為U蕪苑。元妃又命姊妹們和賈寶玉進園入住。
於是,黛玉住進了瀟湘館,寶釵住進了蘅蕪苑,寶玉住進了怡紅院。薛寶釵就成為了蘅蕪苑的女主人。
為什麼探春説“蘅蕪君”這個封號極好?薛寶釵的這個封號又偏偏是李紈給提出來的呢?
一、薛寶釵和蘅蕪苑天生的緣分
“蘅蕪君”就是住在紈蕪苑的君子的意思,薛寶釵知書達理,豁達開朗,温文爾雅,堪稱女中君子。她的言行舉止,以身作則,深得人心,令姐妹們敬服。所以探春説封薛寶釵為“蘅蕪君”,極好。
李紈學問不深,也不會吟詩,卻自告奮勇地擔任詩社社長,這固然是因為她是大嫂、大姐,具有一呼百應的號召力。她早年喪夫,帶着兒子賈蘭寡居生活,卻又是一個慣於冷眼旁觀的守望者。李紈在有意無意之間,恰如其分地用“蘅蕪君”這個稱號預示了薛寶釵的命運。
在此之前,賈寶玉為蘅蕪苑撰寫的對聯“吟成豆蔻才猶豔,睡足荼糜夢也香”,營造出這座院落女主人的才華驚豔,和她身處此地令人香夢牽繞的浪漫氣氛。蘅蕪苑的“蘅蕪”並非普通的香草,也隱含着一段香豔愛情故事的典故。
據東晉·王嘉《拾遺記》記載:“(漢武帝)息於延涼室,卧夢李夫人授帝蘅蕪之香。帝驚起,而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帝彌思求,終不復見,涕泣洽席,遂改延涼室為遺芳夢室。”可見,箕蕪代表着漢武帝對愛妃李夫人的思念。唐·徐晃《夢》詩云:“文通毫管醒來異,武帝蘅蕪覺後香。”這和賈寶玉題寫對聯所表達的心跡是完全一致的。
賈寶玉為蘅蕪苑撰寫匾額和對聯,暗含着漢武帝與愛妃李夫人的愛情故事,實際上也代表着他對夫人薛寶釵的懷念之情。《紅樓夢》是曹雪芹痛定思痛的產物,是他嘔心瀝血之作。
我們看到薛寶釵和林黛玉位居金陵十二釵之首,作者在詞曲傳記中總把二人合二為一進行描述,正反映了他心中對薛林二人都不能割捨的愛戀情懷。無奈世事無常,紅顏命薄,他也只能獨自哀吟一曲《終身誤》了。
有人認為“蘅蕪苑”這個住所名字的諧音是“恨無緣”,預示着薛寶釵和賈寶玉沒有緣分。然而,如果這樣去解讀,實在有違作者的本意。“金玉良緣”最終超越“木石前盟”勝出,這是《紅樓夢》板上釘釘的悲劇結果。畢竟,薛寶釵和賈寶玉成為了夫妻,我們又怎麼能説他們兩人沒有緣分呢?
二、李紈、薛寶釵,惺惺相惜
薛寶釵和林黛玉在書中就是一種競爭,是一種對比。從她們出場開始,眾人就都在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打分,很顯然,李紈更偏向薛寶釵。也就是在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社以詠白海棠為題,要求詩人們現場作詩,比賽誰作的詩好。結果,大家都稱道林黛玉寫的那首詩為上,李紈卻評論説:“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並且一錘定音,推舉薛寶釵為第一名。
與其説李紈在評論詩歌,毋寧説她是在評論薛寶釵和林黛玉的為人。相對林黛玉的風流別致,李紈更為欣賞薛寶釵的含蓄渾厚。對於古代詩歌理論來説,詩品代表着人品,詩品是人品的體現。李紈對詩歌並沒有多少研究,但她這次是用人品來決定了詩品。愛屋及烏,無論怎麼看,怎麼比,都是薛寶釵的詩歌更為出色優秀。
李紈對薛寶釵的親近感或許出於本能,作者曹雪芹安排她來為薛寶釵命名“蘅蕪君”的雅號,卻有着她們是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憐的用意。李紈年輕時候就死了丈夫,成了寡婦,薛寶釵最終也因為賈寶玉出家為僧,而獨守空房,她們都是守寡之人。對此,《紅樓夢》還有多處暗示。
第十七回,賈政評論蘅蕪苑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等他走進院子,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很顯然,蘅蕪苑外表規矩,樸實無華,反而是那些充滿生機的香草給院子增添了無窮的樂趣。薛寶釵住進蘅蕪苑,並非自己選擇,卻與這裏營造的氣氛相互融洽,渾然天成。
三、薛寶釵在蘅蕪苑裏犯下了忌諱
薛寶釵含蓄渾厚的外表下面,同樣跳動着一顆天真的少女心。只是她太刻意在乎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故作老成,並且逐漸失去了天性自然的有趣、有情。第四十回,賈母帶劉姥姥到大觀園裏參觀。走進蘅蕪苑,房屋如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着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缽、茶杯而已。牀上只吊着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她皺着眉頭説,年輕姑娘家,房裏這樣素淨,犯忌諱,“不吉利”。賈母當即命令鴛鴦拿一些貴重東西來,替寶釵佈置好房間。
薛寶釵是富商家的女兒,家庭殷實,並不缺少什麼稀罕物件。她故意把房間裝扮得寒磣,體現了她追求儉樸的持家理念。雖然得到賈母稱讚她老實,卻未免流落於造作、矯情。
賈母感覺這裏如“雪洞一般”,直言“不吉利”,其寓意正是這樣的房間就彷彿是寡婦的居所。只有“孀居”之所,才會這樣陰森冰冷,沒有人氣。可惜,寶釵守寡的結局竟然被賈母不幸言中了。
《紅樓夢》還把這種暗示安排在詩詞之間。第六十二回,園裏姊妹們聯詩射賦,大家都在為句子找典故,香菱對湘雲説:“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説‘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路,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説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
香菱在這裏的話語,通過唐詩,把寶玉、寶釵結合到一起,透露了寶釵守活寡的悽苦命運。唐代詩人李商隱的《殘花》詩云:“殘花啼露莫留春,尖發誰非怨別人。若但掩關勞獨夢,寶釵何日不生塵。”這是一首閨怨詩,描寫女子獨守空閨,寂寞孤獨地進入夢鄉。她一連多日懶得梳妝打扮,以至於珠寶首飾上都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這裏香菱的尋詩、背詩,暗示薛寶釵將來就是被丈夫賈寶玉拋棄的怨婦,人物的指向用意是非常明顯的。
四、“蘅蕪君”的雅號包含着賈寶玉的懷念之情
薛寶釵被稱為“蘅蕪君”,正是女中君子的雅號。香草、美人是古代君子的象徵,薛寶釵品行高潔、雍容大方、博古通今、持才不傲,可以説是君子典範。可惜,這樣的君子不為世容,薛寶釵終究難逃厄運。《紅樓夢》開篇不久,賈寶玉就在痛心疾首地懷念薛寶釵的“停機”之德,哀嘆她“金釵雪裏埋”的悲慘命運。可見,薛寶釵是先於賈寶玉離世的。
曹雪芹撰寫《紅樓夢》是為了“悲金悼玉”,為受壓迫的女性吶喊,為閨閣立傳。薛寶釵無疑也是他心目中謳歌的女神形象,那些貶損薛寶釵,甚至認為她虛偽冷漠的人,顯然是誤入歧途,錯誤領會了曹翁的意願。
“蘅蕪君”表達的是賈寶玉對薛寶釵的愛慕,就如同漢武帝心中懷念的李夫人,清香淡雅,恆久留芳。薛寶釵留給賈寶玉的是無盡的懷念、是深深的愧疚、也是永恆的敬慕。
現今流行的《紅樓夢》通行本,在最後的段落,描寫薛寶釵在賈寶玉出家後,有了身孕,而且有仙人預示她們的兒子賈桂將來還會飛黃騰達,重振家業。想必,到那時,薛寶釵肯定是風風光光的了。這樣的安排,表面是皆大歡喜,反而淡化了曹雪芹塑造的藝術形象,不能不説是一種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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