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人民日報海外版
傾聽患者故事,打開治病心門(大健康觀察·聚焦敍事醫學④)
——訪北京大學醫學部敍事醫學研究中心主任郭莉萍
當全世界都在尋找醫學人文與臨牀實踐相結合的方法時,敍事醫學出現了,並被及時引入中國。它讓醫護人員意識到,消除技術主義帶來的疏離感、改善醫患關係以及建立醫患同盟的鑰匙,原來就在自己手中。
敍事醫學在中國的發展獨具特色,擴充了這一理念的內涵,彌補了循證醫學的不足。這個過程是如何實現的?本報記者採訪了率先將敍事醫學介紹到中國的學者、北京大學醫學部敍事醫學研究中心主任郭莉萍。
敍事醫學提倡醫患共同決策
記者:您是怎麼接觸到敍事醫學的?
郭莉萍:2008年我在美國訪學時首先聽到了這個概念,2009年去美國開一個學術會議時,對這一概念的提出者麗塔·卡倫教授進行了一次訪談。當時我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概念,國內如果推廣,益處很大。
記者:什麼益處?
郭莉萍:最大的益處就是,讓醫學更有温度,對現代醫學有救弊補偏的作用。
敍事醫學強調“傾聽患者的故事”。醫生如果聽到患者的敍事,就會深入瞭解這個人為什麼會生病、生了病以後的表現是什麼、希望治療以後的生活是怎麼樣等情況。這樣一來,既能更有針對性地進行診療,也能增加患者的信任,從而提升其對醫囑的依從性。
如果醫生只從生物學指標入手,光盯着機器檢查得來的數據,完全不考慮患者的心理、情緒、期盼等情感,可能就會造成患者不願意配合治療的局面。有時候,患者對治療方案其實是不認可的,醫生的回應如果又很冷漠,醫患關係能好嗎?
當然,最近10年這方面有很大的改進,大家意識到,純粹的生物醫學模式不可持續,也在尋求改變。
記者:之前不少人感覺去醫院看病,醫生話很少,三兩句就給打發了。
郭莉萍:“三兩句就打發走”體現的是醫生單方面決策。敍事醫學提倡醫患共同決策。
某人懷疑自己可能有幽門螺旋桿菌,就掛了一個特需專家號去看醫生。去之前,她丈夫講他的看病經歷,説一開始醫生可能不會讓你去做胃鏡,先開點藥,再觀察觀察。但是,她就診時剛講了自己的懷疑,醫生馬上就問她,你要不要做胃鏡?她愣了10秒,還沒張嘴,醫生就説,那你出去想想吧。
北京中醫醫院消化科的李博醫生曾經提出,患者可以自己判斷需不需要做胃鏡。怎麼判斷呢?有消瘦及消化道出血,這一項算20分;年齡超過40歲,也算20分……還有其他3項,各是20分。這就可以自己算一下,如果達到了60分,做胃鏡就非常有必要了。
前者是花了幾百塊錢掛一個專家號三言兩語就被攆出來,後者則是被充分告知,醫生幫助患者做評估,醫患共同決策。哪一種能夠增進醫患關係,不言自明。
寫平行病歷的目的是反思
記者:中國已經有一些醫院在推進平行病歷的寫作了,它是敍事醫學的主要實踐形式嗎?
郭莉萍:不是説只有寫平行病歷才是敍事醫學,上面提到的醫患共同決策也是實踐敍事醫學的一種路徑。
平行病歷是培養敍事能力的方法之一,實際上是一個反思的過程。很多時候,通過敍寫難忘的一位患者、一次診療,或者與患者發生糾紛的過程,醫生或者護士就會發現,一直糾結的某個問題,寫完了就弄明白了,不再糾結了。它會揭示很多我們以前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知的東西。
記者:有人認為,平行病歷是以文學語言寫成的醫療故事文本,您是否認可?
郭莉萍:這是一種誤解。平行病歷不使用醫學術語,但也不是一定要用文學性語言,日常怎麼説話就怎麼寫。它不是文學作品,不要求有文采,主要目的是反思。當然,你文學素養很高,能寫出有文采的反思,那也很好。
記者:也就是説,平行病歷不追求表達技巧、不注重語言的修飾性?
郭莉萍:對,但平行病歷還是應該具備基本的結構。第一部分叫説明部分,交代故事的時間、地點、人物、場景。
第二部分是主要的故事部分,為什麼要選擇講這個故事,不講別的故事?這個故事裏一定會有一個矛盾,或是一個危機,或是一個轉折點。把這個部分寫出來,主要故事就講完了。
第三部分就是反思的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故事講完之後,你作為故事中的角色就完成了,需要跳出來,像旁觀者一樣回顧整個故事,對故事中的人物行為進行評價。這個反思不光對自己有啓示,對同行也有啓示。
所以,平行病歷對語言方面確實是沒有太多的要求,説清楚這個事就行了。
傾聽、理解患者的問題
記者:敍事醫學進入中國的這些年,也是中國新醫改深入推進的時期。在醫改框架下,該如何看待敍事醫學的作用?
郭莉萍:2009年,隨着《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於深化醫藥衞生體制改革的意見》的發佈,以及一系列配套政策措施出台,新醫改拉開帷幕。這10多年,成效顯著,“看病難”“看病貴”問題得到極大緩解。這時,人們更進一步的需求就是醫療服務質量的改善和提升。
同時,隨着經濟水平的提高、人均預期壽命的增加,慢性病成為中國人主要的疾病類型,不少人會帶病生存很久,要跟醫院不停地打交道,經常尋求醫療服務。在這種情況下,患者更加渴望與醫護人員建立一種互信的關係。敍事醫學能幫助滿足這兩種需求。
記者:有什麼佐證嗎?
郭莉萍:去年我指導學生做畢業論文,研究互聯網醫療平台上的正面評價,梳理患者傾向表揚醫生的哪些方面。通過對大量數據進行復雜的計算分析後,我們發現,表揚最多的方面是溝通態度和溝通技巧,其次才是醫生的業務能力。
而敍事醫學是可以幫助改善溝通態度和提升溝通技巧的。它要求,第一步,傾聽患者的故事,關注患者的需求。第二步,把患者的問題再現出來,與患者共同決策,達成一致;決不是上來就告訴患者你必須要先去做什麼、再去做什麼,完全不聽患者的講述。第三步,有了前兩步就可以與患者建立一種信任的歸屬關係。
這個過程的關鍵是一定要共情,要傾聽、理解患者的問題是什麼,避免用冷冰冰的技術語言進行無效溝通。
敍事醫學與醫改相得益彰
記者:敍事醫學的踐行,需要較長時間的醫患溝通,但中國的醫院尤其是大醫院,醫生缺的就是時間,所謂“排隊兩小時,看病三分鐘”,對此該怎麼看?
郭莉萍:傾聽和敍事真正需要的時間,也許並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多。有研究顯示,醫生平均在患者開始説話18秒之後就開始打斷他們,覺得他們説的沒用了,但是如果讓患者把自己認為應該讓醫生知道的信息全都説完,平均只需要60秒。從18秒到60秒,醫生只多用了42秒,患者的感覺卻從不滿意轉為滿意。
所以説,傾聽這件事情,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如果患者能夠在第一次就把需要的信息全部告訴醫生,反而為醫生後續的診療節省了時間。此外,由於患者的滿意度提高了,整個診療過程也會更加順利。
當然,對於一名醫生來説,有沒有敍事能力、用不用敍事醫學的方法跟患者聊天,在有限的5分鐘裏都能夠產生不一樣的效果。真正具有敍事能力的醫生一定是關注細節的,不光關注患者怎麼講,還會關注自己怎麼講,一個關切的眼神、一個拍拍肩膀的動作、一句問候的話,都會產生不一樣的影響。
記者:隨着分級診療的深入,大醫院人滿為患的情況也在逐步緩解,這對敍事醫學的推進也是一個利好吧?
郭莉萍:是的,敍事醫學對醫改的推進提供了助力,醫改又為敍事醫學的發展掃除了障礙,二者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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敍事醫學近年來在中國發展迅速
“敍事醫學”這一概念是2000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麗塔·卡倫教授提出,2011年進入中國後,其理論與實踐方法受到了醫學界的廣泛認可,被認為是醫學人文在臨牀的落地工具。
2018年,《敍事醫學》雜誌創刊;2020年4月,國家衞健委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規劃教材《敍事醫學》出版;2020年10月,北京大學醫學部敍事醫學研究中心成立;2021年8月,深圳大學總醫院敍事醫學中心揭牌成立;2022年8月,吉林省長春市醫學會第十二屆理事會成立敍事醫學專科委員會,南方醫科大學深圳醫院“生命健康敍事分享中心”揭牌成立;2022年11月,中華預防醫學會成立敍事醫學分會;2022年12月,北京整合醫學學會敍事醫學分會成立……近年來,敍事醫學的科研和實踐工作在中華大地開展得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