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IPA仲夏
我迷路了,在喝完那一瓶散發着濃烈啤酒花清香的IPA後,我就迷路了。
在漫無邊際的濃重的黑暗中,那一陣若有似無的氣味,引領着我,一個在夜裏晃晃悠悠的酒鬼,朝前走去。詩人説,彷彿若有光,在前方,在那個不確定的燭火一般的小口那兒,它搖曳着,春花一般。我走着,走着,一邊走一邊費力地思索着那味道的形狀、顏色以及來源。
你還記得嗎?應該是夏天的樣子,確切地説,應該是一個仲夏。
山谷裏的夏還留在這兒,在這茫茫無邊的城市的黑暗中,它半透明,漂浮在空中,不能捕捉,只能虛虛實實地感受。
那個夏日的午後,你和我從沉寂的鄉村的街道逃離出來,我們不知道要去哪兒,但我們都是不喜歡午睡的人,因為我們還小,睡眠出奇得好,能一覺睡到夕陽西下,睜眼時,落日的光已經把視野之中的一切都染成了一片哀傷的橘紅色。那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突然出現的傷感彷彿一種急性病症,把我們拖入到陌生的愁緒之中,我們不知道如何是好,極力想要擺脱。後來,你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再午睡,剋制出昏昏沉沉的睡意,熬過去,就能甩脱日落時的憂鬱。你總是很有主見,你總是非常自制,有着那個年齡的女生早熟的聰慧和冷靜。
你走在前面,馬尾晃晃蕩蕩,你身上那件姐姐的衣服也跟着晃晃蕩蕩,像一株伶仃的狗尾巴草,在荒野中央隨風搖擺着。我慢悠悠地跟在後面,不時踢一踢腳下的石子兒,不時扯幾根野草,在手裏用力捏幾下,捏出綠綠的散發着香氣的汁液後就扔到一邊。你過一會兒就回頭看我一眼,你怕我走丟了,但你口氣不善,兇巴巴地讓我快點。於是我不再踢石子兒或者扯草,加快步子,跟上你,但沒過多久,我就會恢復本性,像一條懶洋洋的不聽話的尾巴拖在我們這二人隊伍的後面。
溪水淺淺的,有人用大石塊在中間鋪了一條歪歪斜斜的路。路決定了腳步的樣子,那條路上的腳步應該是輕快的、活潑的,但又帶着一點兒小心翼翼,它的危險很淺——打濕你的褲腳或者讓你一屁股跌進清涼的水中,那算不得危險,更像是一個孩子氣的遊戲。男人們甚至會直接淌水而過,讓風在接下來的路程中吹乾他們的雙腳。你站在那石塊鋪就的路上,纖瘦的雙臂鳥兒一樣地平伸着,雙腿謹慎地一步一步地向前緩慢地邁着,在這件事上,你顯出了你那小姑娘的本性。我在後面,朝你那脆弱的平衡輕輕一擊,你晃盪了幾下,想要穩住身體,但最終還是落入了水中。一陣水花濺起,晶瑩的,閃着光的,你在水花後帶着氣呼呼的表情望着我。我哈哈大笑,為自己的惡作劇樂不可支。你俯下身,朝我澆水。我慌張地躲閃着,下一秒就跌入了水中,濺起了一陣更大的水花。
我們重新回到岸上,走了一會兒,涼意便從腳上爬起來了。你脱了鞋,把褲管捲起來,露出白皙的纖細的腳踝,它們像一對鳥兒,落在了青綠的草葉上,走在你身後的我突然臉紅了。你讓我也把鞋脱了,我搖了搖頭,説,不要。你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説,隨便你,然後便轉過頭繼續朝前走。
你走在一條還開着野花的小徑上,我還記得,黃色的、小小的野花,被隨意潑灑在路邊,哦,還有那種淡紫色的波紋的小花,它們看上去更加柔弱,在風中顫巍巍地搖晃着。山野是那麼綠,綠得讓人難以承受,濃郁的、兇猛的植物的生命力在這遙遠的寂靜鄉村自生自滅。我記憶中夏的樣子,是一頭綠色的野獸,在午後的大太陽下有些疲憊地趴伏着,它呼出的氣滾燙,它的胸間正燃燒着火。你摘了一些花捧在手裏,你把它們的花莖小心地理順,然後讓花瓣們友好而有秩序地圍成一簇,你低頭聞了聞花的香氣。
花的香氣,這座城市沒有花的香氣,只有塵埃裏揮散不去的濃烈刺鼻的香水的氣味,它們是虛假的花的堆砌,像一堆腐壞的果實的屍臭。説我憤世嫉俗吧,或者説我老得已經開始喜歡懷舊,但我更願意被稱為真實的戀慕者。那段香氣是這黑夜中我所感受到的唯一的真實,它從那晶亮的啤酒中升騰起來,一段雲煙般的夢。
我走出了那個酒吧,半空中飄浮着灰濛濛的霧霾,夜逼仄又骯髒,像個陰冷的下水道,這是初冬了。一個凝固的初冬的晚上,沒有風,只有一個個埋首快走的行人。我踉踉蹌蹌,走在這下水道里,我頭暈腦脹,那段香氣氤氲不散,你的臉在香氣中浮動。
我們站在了森林的入口處。夏日的森林幽深繁密,綠色無止境地延伸着,像一個有些恐怖的漩渦。我感受到了那未知的力量,它在入口處躁動不安地遊走着,它等待着我們這兩個小小的闖入者,説實話,我感到了害怕。但我沒有出聲,我只是站在那兒,佯裝鎮定地看着前方。風吹起了你前額的頭髮,你也沒有説話,但我看出來了,你被那股力量吸引了,你想進入到這綠的深處。
想去看看嗎?
你轉過頭不確定地問我。你還是有點害怕。
我體內那股尚且還未成形的男人的力量開始作怪,我沒有遲疑,説,去看看唄。
你笑了,先我一步踏入叢林。
我們的冒險繼續,最熱的時刻過去了,太陽已經不那麼毒辣。陽光被枝葉割碎,落在地上,像一顆顆閃爍的星子,我們踏在這銀河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寂靜中不斷地響着。幾隻飛鳥從林間躍起,將枝葉驚得嘩嘩作響。你被一隻巨大的黑鳥嚇住了,它從我們的前方快速地掠過,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你驚叫一聲,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的手臂傳來一陣疼痛,但那疼痛卻並不讓我討厭,相反,我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滿足和愉悦。我們不再前後走了,而是開始並排走着,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牽起了手,你小小的、瘦瘦的手被我握在掌間,它們是那樣纖細,我緊張得只敢輕輕地將它們温柔地包裹。宇宙將温暖的太陽包裹,陽光將森林包裹,森林將我們包裹,而我,小心翼翼地將你包裹,我們是永恆之鏈上的兩個小小的滿足的點。
我所丟失的那些記憶的殘片慢慢回來了,它們都沾了灰,被扔在角落裏,找回來只能靠運氣了。回憶時的人們大都像一個個癱瘓的中風老人,他們被擊中了,一動不動,雙眼發直,臉上掛着遊離於現實外的悵惘。我現在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坐在夜車上,麻木地看着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燈光。
那次逃亡不是沒有來由的,那是你的一個陰謀。你有想要逃開的東西,而且想把那些東西甩得遠遠的,甩在我們身後那個小小的村莊裏。後來,你真的逃走了,那一年你十七吧?你揹着那個舊揹包,坐上了那輛灰撲撲的中巴,我站在路邊,看見了灰玻璃後你的臉,我衝你招手,你沒有回應。
我們繼續走着,走到一樹奇特的花下,你停住腳步,看着那開得正好的花。你摘了幾朵,放在手心裏,低下頭聞了聞,你皺起眉,然後把手遞過來。
聞一聞。
我低下頭,也聞了聞。一陣濃濃的香氣傳來,那香氣彷彿放大了的某段曾經,我迷惑着,又聞了幾下。但香氣漸漸讓我的鼻子變得麻木,我越想回憶忘得越乾淨。
這是啤酒花,做啤酒的,就是我爸每天都喝的那種。
我恍然大悟。
我們坐在樹下,靠着一根粗糙的老樹幹,憂傷那時如吹過樹林的風一樣來到,你沉默不語,拿着那串模樣奇怪的花。 我看着你的側臉,上面日光斑駁,照出你那些年輕的細微的絨毛,金燦燦的,你看起來就像一顆散發着甜香的新鮮水蜜桃。我的心裏有個小鼓在不住地敲打,咚咚咚咚,後來,耳邊的鳥聲漸漸弱下去,我在那惶惑但又歡快的鼓聲中睡着了。半天的跋涉的疲憊讓我那一個下午睡得格外香甜,我忘了我是否做了個夢,一個有你的夢。
但我此刻大概正在夢中吧,一個黑漆漆的下水道的噩夢,城市霧霾瀰漫,散發着一種潮濕的暈眩感,車裏燈光昏暗,人們那飽受折磨的臉鬼影一般地閃爍着,我也是那鬼影中的一個。對面座位上的人看了我好幾眼,但那目光中只有麻木,我知道他為什麼會抬起眼皮看我,因為我哭了。這穿行於深夜的公交車裏靜得可怕,只有機械的報站聲隔不時地響起,我受不了這種沉默所包裹的空虛,尤其是在這樣一個被啤酒花香氣擊中的夜晚。
那個從夢中醒來後的夜晚,你跟在我後面,第一次露出了害怕的樣子,四周是漫無邊際的黑暗,我們是那樣渺小,彷彿一不小心便會被吞噬,但那樣的黑暗也讓我們好像突然成了這世界上僅存的二人,我們是一切的核心,是孤單單的卻又緊緊依存的彼此。後來,我們在森林的盡頭看見了幾隻閃着晶亮的綠光的螢火蟲,它們在草叢中安靜地浮游着,我們靜靜地看着它們,沒有説話。
在黑暗中,我第一次吻了你。